深秋的寒意,已不是單薄的衣衫所能抵御。夜風如刀,從運河水面刮來,帶著濕冷的腥氣,輕易穿透了雜物房墻壁上縱橫交錯的裂縫,在狹小的空間內打著旋,發出低沉的嗚咽。白日碼頭遺留的、混雜著汗味、魚腥和貨物塵埃的氣息,此刻已被更濃重的霉味和刺骨的潮濕所取代。陳駿蜷縮在冰冷的褥子上,那褥子因連日的陰雨而愈發潮膩沉重,仿佛一塊冰鎮的鐵板貼在后背。他將身體蜷縮到極限,用盡一切辦法保存那點可憐的熱量,但牙齒仍不受控制地微微磕碰,發出細碎的聲響,在這死寂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
然而,肉體的寒冷,遠不及他心底那片正在掀起驚濤駭浪的冰海。腦海中,白日里從故紙堆中剝離出的那條隱秘走私鏈的每一個細節,都如同燒紅的烙鐵,反復灼燙著他的神經。那些微妙的重量差異、精心選擇的復雜水道、特定經手人的名字、含糊的包裝描述、以及頻繁出現的陌生商號……所有這些看似孤立的碎片,被他以超越時代的邏輯利刃,精準地切割、打磨、拼接,最終呈現出一幅完整而猙獰的圖景——趙虎一伙,絕非滿足于欺壓弱小的地痞,他們是一條深深嵌入漕幫分舵軀體內的寄生毒蟲,正以一種極其隱蔽且高效的方式,持續不斷地吮吸著血液。
這發現帶來的并非撥云見日的明朗,而是墜入深淵般的沉重。這秘密的重量,遠超他這具孱弱身軀所能承受。它是一把雙刃開刃、淬有劇毒的匕首,握在手中,既能傷敵,更易自戕。
選擇一:徹底沉默,明哲保身。
這是最本能的自保反應。繼續扮演那個被嚇破了膽、唯唯諾諾的小文書,將頭深深埋入沙土,對近在咫尺的危機視而不見。短期內,這似乎是最穩妥的龜縮策略。趙虎一伙會繼續將他視為可隨意踩踏的螻蟻,不屑過多關注;張彪那探究的目光,也可能因他持續的“平庸”表現而最終失去興趣。他或許能在這虛假的平靜中,換取一段茍延殘喘的時間。
但陳駿的理智立刻冰冷地否定了這看似安逸的幻象。這秘密太大,如同藏在床下的火藥桶,一旦被意外引燃(而這種事情,只要存在,就有曝露的可能),第一個被炸得粉身碎骨的,必然是他這個距離最近、且與趙虎有舊怨的“知情人”。屆時,趙虎為自保,絕對會不擇手段地將所有罪名推到他頭上,他百口莫辯。更重要的是,這種將自身命運完全寄托于敵人疏忽和運氣眷顧的被動姿態,與他靈魂深處那股不甘沉淪、誓要掌控自身軌跡的執念格格不入。坐以待斃,與慢性自殺何異?
選擇二:孤注一擲,向張爺揭發。
這個念頭帶著復仇的快意和一步登天的誘惑。若能憑此扳倒趙虎,不僅能雪恥,更能立下奇功,徹底扭轉卑微的處境。但其中的風險,足以讓任何理智者望而卻步。證據何在?僅憑自己基于賬本推演出的邏輯鏈?張爺會相信誰?一個來歷不明、無根無基的小文書,還是一個跟隨自己多年、掌握著實權的心腹頭目?即便張爺心生疑慮,暗中調查,也必然驚動趙虎。打草驚蛇的后果,將是對方瘋狂而不計代價的反撲。他陳駿,必將成為這場風暴中第一個被撕碎的祭品。更何況,張爺的態度始終云遮霧繞,他是否愿意為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去動一個經營多年的小山頭?這潭水太深,他這條小泥鰍跳進去,連個漣漪都蕩不起就會消失。
選擇三:禍水東引,匿名舉報,或借刀殺人。
想法很巧妙,但操作難度極大,且變數更多。匿名信能否送到關鍵人物手中?收到信的人會如何反應?是徹查還是壓下?是否會懷疑是陷阱或內斗?一旦追查筆跡或來源,極易引火燒身。借力打力,更是需要精準把握各方勢力平衡,絕非他目前所能企及。
一個個方案在腦中飛速掠過,又如同撞上礁石的浪花般紛紛碎裂。每一條看似可行的路徑,盡頭都隱約可見萬丈深淵。時間在冰冷的黑暗中凝滯,唯有遠處傳來的、仿佛來自幽冥的更梆聲,一聲聲敲擊著他已繃緊到極限的神經。他感覺自己被無形之手扼住了喉嚨,困在了一座由猜疑、危險和不確定性構筑的無形囚籠之中,進退維谷,呼吸維艱。
就在這幾乎令人窒息的絕境中,一道精悍沉穩的身影,如同迷霧中悄然浮現的航標,再次清晰地定格在他的思維深處——張彪。
這位“開山手”,分舵內地位超然、實力莫測的二號人物,此前那充滿審視與評估意味的目光,此刻在陳駿重新冷靜的剖析下,似乎折射出不同的光譜。張彪為何獨獨對他投以額外的關注?僅僅是因為癩頭那場略顯蹊蹺的意外嗎?還是說……這位老江湖的敏銳嗅覺,早已察覺到了趙虎一伙某些不尋常的蛛絲馬跡?而自己的出現,以及自己可能不經意間流露出的、與普通文書不同的特質(比如查賬的細致),恰好成了他驗證某個猜想的觀察樣本?那目光深處的探究,除了懷疑,是否也隱含著一絲極難察覺的、類似于工匠審視一塊待琢璞玉般的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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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推斷讓陳駿的心臟驟然收縮,寒意更甚。與張彪打交道,無疑是火中取栗,險過剃頭!此人城府極深,心思難測,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但反過來看,正因其位高權重,視野更高,與趙虎之間存在天然的權力張力或潛在利益沖突,他才有可能是最希望、也最有能力根除趙虎這股膿瘡的人。而且,張彪行事老辣,若由他出手,必然謀定后動,計劃周詳,造成的動蕩和反噬可能相對可控。
關鍵中的關鍵在于:如何示警?
絕不能是直白的告發或交易。那等于將自身軟肋和盤托出,生死盡操于他人之手。必須是一種極致隱秘的、只有張彪這種Level的人物才能瞬間心領神會,而在外人(尤其是趙虎遍布的眼線)眼中卻如同自然現象般不起絲毫波瀾的方式。必須將自己徹底摘除在外,如同幽靈傳遞訊息,不留下任何指向自身的痕跡。這需要精準把握時機、地點、方式,差之毫厘,謬以千里。
一個大膽、精密到近乎苛刻的計劃藍圖,開始在陳駿腦中急速勾勒、演算、修正。它需要調動他穿越以來所有對碼頭環境的觀察積累:張彪每日傍晚巡視的固定路線與時間偏好;他習慣在哪處視野開闊的矮墻邊短暫駐足沉思;那個時間段周邊的人員活動規律;以及如何利用環境(光線、陰影、雜物)制造完美的“意外”現場。這無疑是一場行走于刀尖之上的豪賭。
接下來的兩日,陳駿將“驚弓之鳥”的角色演繹到了極致。他變得更加沉默寡言,眼神渙散,行動遲緩,仿佛真的被連日的打壓和潛在的威脅徹底摧垮了意志。他甚至在一次簡單的遞交文書時,“不慎”被門檻絆倒,整個人撲倒在地,賬冊散落一地,弄得灰頭土臉,引來周遭毫不掩飾的譏諷與嘲笑。他爬起來后,只是麻木地拍打著塵土,眼神空洞,全然一副心死如灰的模樣。這一切的“不堪”,都是他精心布置的迷魂陣,旨在麻痹所有潛在的監視者,尤其是趙虎及其黨羽,讓他們徹底確信,這個文書已不足為慮。
然而,在這副頹廢的表象之下,陳駿的感官卻如同最精密的雷達,全天候開啟。他利用一切不易察覺的機會,反復確認著計劃的每一個關鍵參數:張彪巡視的精確時間窗口;那處矮墻周邊的視線死角;傍晚時分光線的變化規律;以及最重要的,如何能“自然”地攜帶那本關鍵賬冊并制造“意外”,且能在瞬間完成關鍵動作。
時機,在一個天色陰沉得如同墨染的傍晚悄然降臨。烏云低壓,河面泛著鉛灰色的死寂光芒,空氣中彌漫著山雨欲來的沉悶,收工的號子聲也顯得有氣無力。碼頭上的人員如同退潮般迅速散去。陳駿像往常一樣,最后一個磨蹭著離開記賬棚,仔細鎖好那扇象征意義大于實際作用的破木門。他懷里抱著幾本需要帶回住處熬夜核對的賬冊,那本記錄著核心證據的賬本,赫然混在其中,且被放在了最順手、最易“脫落”的位置。
他低著頭,步履“蹣跚”,沿著碼頭邊緣那條人跡罕至的小路往回走。心臟在胸腔里狂野地撞擊著,每一次跳動都清晰可聞,但他強行用意志壓制著身體的顫抖,每一步都走得極其穩定,計算著與預設地點的距離。他全身的神經末梢都處于高度警覺狀態,如同潛伏的獵豹,等待著最佳出擊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