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三,祭灶,過小年。這個在尋常百姓家充滿灶糖甜香和溫馨期盼的日子,落在漕幫分舵這般龐雜的江湖堂口,便染上了截然不同的色彩。它既是沿襲古禮、祭拜灶君祈求船行安穩、貨殖通暢的儀式,更是一年一度最為重要的內部聚會——一場融合了論功行賞、鞏固人脈、暗中較勁乃至重新劃分勢力范圍的鴻門宴。
宴席設在分舵核心的“忠義堂”。這平日用來議決大事、氣氛肅穆甚至略顯壓抑的廣闊廳堂,今日已被徹底改造。梁柱間掛起了碩大的紅燈籠,映得四下里一片暖融,卻也將墻壁上那些“義字當頭”、“守信重諾”的匾額襯得有些模糊。十幾張厚重的八仙桌按資歷、地位依次排開,上面已擺滿了粗瓷海碗、竹木筷箸,幾壇啟了泥封的“燒刀子”烈酒散發出濃烈嗆人的氣息,與后廚不斷端上的大盆紅燒肉、整條蒸魚、整雞燉蘑的油膩香味混雜在一起,又被數百號漢子喧嘩的聲浪、汗味、煙草氣一蒸,形成一股熱烘烘、令人頭腦微醺且躁動不安的氛圍。
陳駿按例有一席之地,位置在最靠近那兩扇厚重柏木大門、光線相對昏暗、時有穿堂冷風掠過的末席。與他同坐一桌的,多是些與他年紀相仿或更年輕、在幫中地位不高、負責雜役或作為頭目隨從的底層弟子。氣氛不似前面幾桌那般放浪形骸,但也帶著幾分難得的松弛和對豐盛酒肉的渴望。陳駿穿著一身漿洗得發白卻熨燙平整的青色舊長衫,低著頭,悄無聲息地坐在最角落的凳子上,只占了半個屁股,身體微微前傾,雙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上,仿佛要將自己縮進墻壁的陰影里。與周遭那肆意奔流的豪放喧囂相比,他靜默得如同一滴誤入沸油的冷水,時刻警惕著被這滾燙的環境吞噬。
他小心地控制著呼吸,避免吸入過多那渾濁得令人發悶的空氣,一雙眼睛卻似最冷靜的鏡片,不著痕跡地、緩緩地掃視著全場每一處細節。這場宴席,于他而言,并非歡慶,而是一個極其寶貴的觀察哨,一個可以安全地窺探這個幫派權力結構、人際關系和眾生百態的絕佳窗口。
主席位自然屬于分舵之主張爺。他今日未著勁裝,換了一身絳紫色暗紋綢緞長袍,襯得面色更顯白皙溫潤。他安然端坐,嘴角含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平和笑意,接受著輪番上前敬酒的大小頭目。他話不多,往往只是微微頷首,舉杯略沾唇即止,但每一個細微的動作、眼神的流轉,都牽動著全場的氣氛。他像一口深不可測的古井,表面波瀾不驚,卻無人敢探其深淺,自有不怒自威的氣度。
緊挨張爺左下首的,是張彪。他依舊是一身利落的深灰勁裝,與外表的喜慶格格不入。他很少主動舉杯,大多時間只是沉默地坐著,目光如鷹隼般緩緩掃過全場,那眼神銳利得仿佛能剝開喧鬧的表象,直窺每個人心底的盤算。有人前來敬酒,他便端起酒杯,略一示意,酒水幾乎不沾唇,姿態沉穩如山。陳駿注意到,盡管張彪地位尊崇,但在張爺面前,他始終保持著恰到好處的恭敬,敬酒時身體會微不可察地前傾,言辭簡潔而謙卑,分寸拿捏得極準。
而與張彪相對,坐在張爺右下首的,竟是趙虎!這個座次安排本身,就透著一股耐人尋味的劍拔弩張。趙虎今日顯然是精心打扮過,一身嶄新的寶藍色團花緞面襖子,與他黝黑的面皮和那道猙獰刀疤形成怪異對比。他滿面紅光,聲若洪鐘,不斷主動向張爺敬酒,說著各種天花亂墜的吉利話和表忠心的言辭,顯得異常活躍,甚至帶著幾分亢奮。但陳駿卻敏銳地捕捉到,他眼神深處難以掩飾的焦躁與虛浮,那洪亮的笑聲背后,似乎繃著一根即將斷裂的弦,透著色厲內荏的拼命勁兒。他麾下的幾個核心親信,如癩頭等人,也分散在各桌,同樣顯得異乎尋常的“熱情”,四處敬酒,勾肩搭背,聯絡感情,與平日里的橫眉冷對判若兩人。
“山雨欲來風滿樓……”陳駿心中暗忖。張彪近期的步步緊逼,顯然已讓趙虎感受到了致命的危機。這場年夜飯,恐怕是他最后的表現機會,一場絕望下的狂歡與一搏。這宴席,分明是一場不見刀光劍影,卻暗藏殺機的權力博弈。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氣氛愈加熱烈,也愈發混亂。猜拳行令聲、笑罵聲、碗筷碰撞聲匯成一片,空氣灼熱。這時,趙虎麾下那個叫李四、面色赤紅、已有七八分醉意的小頭目,端著一個碩大的酒碗,腳步虛浮地晃到了陳駿這一桌。他顯然是受了暗示,故意拔高嗓門,帶著濃重的酒氣和幾分毫不掩飾的戲謔,沖著角落里的陳駿嚷道:
“喲嗬!我當是誰呢!這不是咱們分舵的‘文曲星’下凡、賬房里的‘鐵算盤’陳大文書嗎?怎么一個人縮在這黑影里,跟個小娘們似的喝悶酒呢?來來來!別他媽的不爽利!哥哥我敬你這一大海碗!感謝你小子這些日子把賬目弄得門兒清,可是幫了咱們弟兄大忙了!這碗酒,你要是不喝,就是看不起我李四,看不起咱們趙虎趙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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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未落,滿桌的目光,連同附近幾桌好奇的視線,齊刷刷地聚焦到了陳駿身上。這話語看似捧場,實則惡毒無比。不僅用夸張的言辭將陳駿這個“算賬的”架在火上烤,更在趙虎一系正因賬目問題被張彪緊盯的敏感時刻,強行將他與“幫忙”、“立功”捆綁在一起,其心可誅!
一瞬間,陳駿感到無數道目光或明或暗地掃了過來。他能感覺到主席位上張爺那看似隨意、實則洞察的一瞥,更能清晰地感受到張彪那平靜無波卻重若千鈞的注視。趙虎也停止了與旁人的說笑,看似醉眼迷離,實則目光冰冷地望向這邊,嘴角掛著一絲難以捉摸的笑意。
壓力如同實質的山岳,轟然壓下!答應喝,這滿滿一大海碗烈酒下肚,以他這孱弱身體,恐怕立刻就會丑態百出,甚至當場昏厥,更會坐實與趙虎一系“關系匪淺”、“受其賞識”的嫌疑;不喝,或稍有推辭,立刻就會落下“不識抬舉”、“狂妄自大”的口實,當場得罪這潑皮,日后在底層幫眾中必將寸步難行。
電光石火之間,陳駿已做出決斷。他臉上瞬間堆滿了受寵若驚、惶恐不安又帶著十足笨拙的笑容,像是被這突如其來的“厚愛”嚇到了一般,慌慌張張地站起身,因為“緊張”,手肘“不慎”碰倒了手邊的醋碟,發出“哐當”一聲脆響,引來幾聲低笑。他手忙腳亂地扶起醋碟,臉上漲得通紅,這才雙手顫抖地捧起自己面前那只僅倒了杯底、用來應景的的小酒盅,腰彎得極低,幾乎成了九十度,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微顫和哭腔,用周圍幾桌都能隱約聽到的音量說道:
“李……李頭兒!您……您真是折煞小……小子了!小子……小子何德何能,當得起您如此夸獎!賬目清晰,那……那全是張爺和張頭兒領導有方,定下的規矩森嚴,小子……小子人微言輕,不過是照著規矩,依樣畫葫蘆,盡了……盡了本職的本分而已,萬萬……萬萬當不起李頭兒您這般天大的夸贊!小子……小子自幼體弱,實在……實在是不勝酒力,沾唇即醉,但……但李頭兒和趙大哥的敬意,小子……小子銘感五內!這杯酒,代表小子對李頭兒、對趙大哥、對在座所有大哥的萬分敬意,小子……小子豁出去了,先干為敬!李頭兒您……您海量,千萬隨意!隨意!”
說罷,他仰起頭,緊閉雙眼,眉頭緊鎖,仿佛喝的是穿腸毒藥一般,極其“艱難”地將那杯底酒一飲而盡,隨即被辣得劇烈咳嗽起來,眼淚鼻涕齊流,整張臉憋成了醬紫色,扶著桌子半晌喘不過氣來,一副文弱書生被烈酒瞬間擊垮的狼狽相,淋漓盡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