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子夜,忠義堂內(nèi)的喧囂已如潮水般,攀上了最后的頂峰,隨即不可避免地顯露出疲軟的退勢。濃烈的酒氣、汗臭、油脂與煙草混合的渾濁氣息,沉甸甸地彌漫在空氣中,幾乎令人窒息。紅燈籠的光暈也變得有些曖昧不清,投射在那些東倒西歪、滿面油光、眼神渙散的面孔上,勾勒出一幅幅醉生夢死的江湖百態(tài)。猜拳行令的嘶吼已變成了含糊不清的嘟囔,狂放的笑罵化作了鼾聲與囈語,杯盤狼藉的桌面上,殘羹冷炙與傾灑的酒液混作一團。
陳駿依舊坐在末席的陰影里,背脊微微抵著冰冷的墻壁,汲取著一絲稀薄的涼意,以對抗堂內(nèi)令人頭腦發(fā)脹的悶熱。他面前的茶杯早已見底,只余幾片舒展開來的、毫無滋味的粗茶梗。他盡力縮小著自己的存在感,如同融入背景的一粒塵埃,但全身的感官卻如同拉滿的弓弦,保持著高度的警覺。張爺與張彪的先后離席,如同移走了鎮(zhèn)守山林的猛虎,讓這片充斥著酒精與欲望的叢林,潛流更加洶涌。趙虎那一桌的喧嘩聲格外刺耳,似乎想用這最后的聲浪,掩蓋住日益逼近的危機,他麾下的親信們穿梭于各桌,做著徒勞的“聯(lián)絡”,笑容僵硬,眼神游移。
就在這片混亂達到極致、瀕臨失控邊緣的時刻,一場誰也未預料到的插曲,驟然撕破了宴席虛假的繁華。
“哐當——!”
一聲并不算震耳欲聾、卻異常沉悶清晰的巨響,猛地從忠義堂那兩扇厚重的柏木大門處傳來!這聲音并非金屬撞擊,更像是某種重物(或許是守門幫眾的身體)軟軟撞在門板上,又像是大門門栓被一股巧力震開的動靜。它奇異地穿透了滿堂的喧囂,如同鈍器敲擊在每一個尚存一絲清醒的人的心頭。
所有的聲音——醉話、笑聲、囈語、碗筷碰撞聲——在這一剎那,戛然而止。
數(shù)百道目光,帶著七八分醉意、兩三分驚愕,以及被打斷興頭的本能惱怒,齊刷刷、有些茫然地轉向大門方向。
只見那兩扇本該由弟子把守、緊閉的大門,此刻竟虛掩開一道尺許寬的縫隙。一個身影,正順著那縫隙,踉踉蹌蹌地跌撞進來,仿佛是被門檻絆了一下,險些撲倒在地。
來人是個約莫四十歲上下的中年男子,身形高瘦,卻是一副落魄到極點的模樣。一身原本應是青灰色的直綴長衫,早已洗刷得泛白,布料磨損得幾乎透光,肘部、膝彎處打著顏色不一的深色補丁,針腳粗糙。下擺和袖口沾滿了干涸的泥點與污漬,邊角磨損起毛,顯得邋遢不堪。頭發(fā)用一根歪斜的木簪勉強綰住,卻有大半散落下來,遮住了小半張臉,露出的部分面容瘦削,顴骨高聳,布滿了青黑色的、仿佛多日未曾修剪的雜亂胡茬。他臉上泛著不正常的、酒醉般的酡紅,一雙眼睛半開半闔,眼神迷離渙散,仿佛對不準焦距。他腳步虛浮,深一腳淺一腳,每走一步都像要摔倒,渾身散發(fā)著一種濃烈刺鼻的、劣質(zhì)燒刀子混合著汗酸與塵土的味道。
赫然是一個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里鉆出來的、醉醺醺的落魄文人!
“酒……好……好香的酒氣……呃……”文士打了個響亮的、帶著酒氣的嗝,抬起渾濁的眼,無視滿堂死寂般的注視和無數(shù)道如同實質(zhì)的目光,搖搖晃晃地朝著最近一桌酒席走去,嘴里含糊不清地拖著文縐縐的腔調(diào),“十里……十里飄香,真是……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在下……在下途經(jīng)寶地,聞此仙釀,如聆仙音,饑渴難耐,特來……特來討一碗……一碗解渴……還望……呃……諸位好漢,行個方便……”
他的聲音沙啞,帶著明顯的南方口音,咬文嚼字卻因醉意而斷續(xù)打嗝,聽起來不倫不類,在這漕幫香堂之中,顯得格外突兀與滑稽。
死寂只維持了短短一瞬。
下一刻,堂內(nèi)如同炸開了鍋!
“操!哪來的窮酸腐儒!滾出去!”
“媽的巴子,守門的死絕了嗎?什么阿貓阿狗都敢放進來!”
“這醉鬼是哪來的?敢闖我漕幫香堂,找死不成!”
“瞧他那熊樣,怕是餓瘋了來找死的!”
呵斥聲、怒罵聲、拍桌子的聲音頓時響成一片。尤其是靠近門口的幾桌底層幫眾,本就因地位不高而積壓著無名火,此刻見一個如此落魄不堪的外人竟敢擅闖重地,頓時將怒火傾瀉而出。離那文士最近的一個滿臉橫肉、敞著懷露出濃密胸毛的壯漢,霍然起身,滿臉戾氣,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帶著風聲,徑直抓向文士那瘦削的肩頭,口中罵道:“哪來的臭要飯的!給老子滾蛋!”
這一刻,一直冷眼旁觀的陳駿,瞳孔驟然收縮!
就在那漢子粗糙的手指即將觸及文士肩頭衣衫的電光石火之間,那看似醉得神志不清、下一刻就要癱軟在地的文士,腳下卻如同踩中了圓溜溜的鵝卵石,又好似被一股無形的氣流推搡,身體以一個極其怪異、完全違背常理的角度猛地一歪、一擰,看似狼狽不堪、險象環(huán)生地避開了那志在必得的一抓!他整個人如同狂風中的一片枯葉,踉蹌著向前撲跌出去,腳步雜亂無章,卻恰好又躲開了另一側一個試圖攔腰抱住他的幫眾,方向不偏不倚,正是宴席中央、酒肉最為豐盛的區(qū)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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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幾下“醉步”,看似毫無章法,跌跌撞撞,但在陳駿凝聚全部心神的觀察下,卻透出一股令人心悸的詭異!那幾步跌撞,時機拿捏得妙到毫巔,每一步都踏在旁人絕對意想不到的方位,總能在間不容發(fā)之際,以毫厘之差避開所有的阻攔與碰撞,仿佛他周身長滿了眼睛,提前預知了所有攻擊的軌跡。他的身體柔軟得不可思議,仿佛沒有骨頭,總能以最不可思議的角度扭曲、滑開,看似驚險萬分,實則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從容與……戲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