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寒意,已深入骨髓,將天地萬物凍結(jié)在一片僵硬的沉寂之中。運河靠近碼頭的淺水區(qū),覆上了厚薄不均、泛著青灰色的冰層,船只航行變得遲緩而艱難,每一次靠岸,船體與冰面的摩擦都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碼頭上,力工們的號子聲稀疏而短促,仿佛被這酷寒奪走了大半氣力,只剩下機械的勞作。整個漕幫分舵,籠罩在一種近乎凝滯的氛圍里,連往日里最是喧囂的飯點時分,也只剩下碗筷碰撞和壓抑的咀嚼聲,鮮有人語。
陳駿蜷縮在那間四面漏風、寒意絲毫不遜于室外的記賬棚內(nèi),破舊的棉袍根本無法抵御無孔不入的冷氣,握筆的手指早已凍得僵硬發(fā)紅,不得不時常呵口熱氣勉強維持靈活。他面前攤開的,并非近日往來的流水賬冊,而是一冊紙質(zhì)脆黃、邊緣磨損嚴重、散發(fā)著濃郁霉味與灰塵氣息的陳年舊賬。賬冊封面字跡模糊,依稀可辨“丙戌年秋,南貨北調(diào),雜項錄”字樣,所載是約七年前,一批經(jīng)由漕幫渠道,從江南運往北地的特殊貨物明細。
起初,這本賬冊混雜在一大堆看似毫無價值的陳舊卷宗里,被韓弟子隨手丟在他的桌上,并未引起特別注意。陳駿按部就班地核對著上面的數(shù)字,墨跡因年代久遠而多有暈染,字跡也顯得潦草,核對起來頗為費力。貨物種類有些特別,并非漕幫慣常經(jīng)營的大宗物品,主要是用于雕版印刷的上等宣紙、一批品相不錯的徽墨,以及幾箱被特別標注了“古籍善本,小心輕放”的箱篋。收貨方也非熟識的商號或權(quán)貴,而是一個位于北地“潞州府”城內(nèi)、名為“漱玉軒”的鋪面,聽起來像是一家經(jīng)營文玩古董或書籍的店鋪。
陳駿起初只是例行公事地抄錄、比對,試圖找出其中可能存在的訛誤或模糊之處,以便按慣例標注存疑,呈請上裁。然而,當他試圖將這本賬冊的信息,與自己這段時間如同蜘蛛結(jié)網(wǎng)般悄然構(gòu)建的信息網(wǎng)絡(luò)進行交叉比對時,幾個看似微不足道的點,卻如同暗夜中偶然碰撞的火石,迸發(fā)出了意想不到的火花。
首先,是時間點——“約七年前”。這個時間,與他月前偶然聽到兩個老幫眾在墻角避風處抽煙閑談時,提及的一樁“北邊潞州府好像出過一檔子滅門慘案,聽說挺邪乎,一家子讀書人,半夜起火,沒跑出來幾個……”的模糊記憶,隱隱重合。當時他只當是江湖上無數(shù)血腥傳聞中的一樁,并未深究。
其次,是貨物內(nèi)容——“古籍善本”。這讓他立刻聯(lián)想到,約十天前,他在清理一批準備丟棄的廢紙時,曾瞥見半張被揉皺、沾著油污的《江湖軼聞錄》殘頁,上面有一則豆腐干大小的消息,提及“數(shù)年前潞州府一書香門第慘遭滅門,據(jù)傳與家傳孤本有關(guān),江湖傳言紛紛,然實物無蹤”。當時他只覺是坊間小報吸引眼球的常見套路,一笑了之。
第三,也是最具沖擊力的,是收貨方“漱玉軒”這個名稱。約四五天前,他在核對另一本記錄五年前與“隆昌鏢局”往來酬勞的賬冊時,曾在某一頁的邊角空白處,看到一行極其潦草、似乎是隨手記下的批注:“漱玉軒尾銀三十兩未結(jié),鏢頭言,軒已易主,舊主不知所蹤,疑與‘意境’之說有染,慎追。”當時,“意境”二字如針般刺了他一下,但因其語焉不詳,且是孤證,他強壓好奇,未敢輕動,只默默記下。
此刻,“漱玉軒”、“古籍善本”、“約七年前”、“滅門慘案”、“意境”……這幾個原本孤立的信息點,被“漱玉軒”這個關(guān)鍵節(jié)點強行串聯(lián),仿佛一道撕裂濃霧的閃電,瞬間照亮了陳駿腦海中大片混沌的區(qū)域!
他的心臟猛地一縮,呼吸驟然變得急促,握著筆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顫抖。他強自鎮(zhèn)定,深吸一口冰冷徹骨的空氣,迫使自己冷靜下來。不能慌!必須驗證!他立刻如同最精密的機械般開動腦筋,調(diào)動起這數(shù)月來如同倉鼠囤糧般積累的所有零碎信息,開始在腦海中瘋狂地進行拼接、推演。
他回憶起更多相關(guān)的碎片:關(guān)于那樁滅門案,似乎有幫眾在酒后唏噓,說那家并非普通鄉(xiāng)紳,祖上出過“學問大家”,但后代似乎也習武,家傳功夫有點“邪性”,講究“心與意合”,練不好容易“走火入魔”。這與批注中“意境之說有染”隱隱對應(yīng)。
關(guān)于“酒癡”,零散的傳聞勾勒出一個模糊形象:并非一直如此落魄酗酒,早年曾是“風流名士”,才華橫溢,卻因故沉寂,變得瘋癲,但其武功路數(shù),公認的“意境高遠”,不合常理。有老幫眾曾嘀咕,“酒癡”變得不對勁,好像也是大概七八年前的事。
陳駿以“漱玉軒”和“意境”為雙核心,開始重新審視、過濾所有能接觸到的、時間上圍繞“約七年前”這個節(jié)點的賬目、記錄、乃至一切文字碎片。他發(fā)現(xiàn),在那批標注為“古籍善本”的貨物送達“漱玉軒”之后約半年左右,漕幫與“漱玉軒”的一切往來記錄戛然而止,仿佛這個客戶憑空消失。同時,他留意到,在那段時間前后,漕幫經(jīng)手的一些看似普通的運輸業(yè)務(wù)中,出現(xiàn)了一些難以解釋的細微異常——比如,幾批運往不同目的地的藥材清單里,都夾雜了少量具有安神靜心、甚至穩(wěn)定心神功效的、價格不菲的稀有藥材;某幾趟看似尋常的走鏢任務(wù),保費卻高得有些離譜,遠超標的標準,仿佛押送的是足以引來強人覬覦的絕世珍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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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將這些散落在時間塵埃中的碎片化信息,如同散落的珍珠,用“意境傳承”和“滅門慘案”這兩根細線,小心翼翼地串聯(lián)、編織,逐漸勾勒出一個令人心驚肉跳、脊背發(fā)涼的輪廓:
大約七年前,北地潞州府一個可能傳承著某種獨特“意境”修煉法門的家族(很可能就是“漱玉軒”的舊主),因其掌握的、可能記載于某些“古籍善本”中的家傳之秘,而招致了滅門之禍。慘案發(fā)生后,與這些承載“意境”奧秘的典籍或知識相關(guān)的物品、信息,可能通過某種不為人知的渠道(比如,利用漕幫這類看似中立的運輸網(wǎng)絡(luò)進行轉(zhuǎn)移或銷贓)流散出來。而“酒癡”,極有可能與這個家族有舊誼,或者是這種“意境”之道的知情者、甚至本身就是某種程度的傳承者,因此受到牽連或遭遇了巨大刺激,才導致心性大變,淪為今日這般瘋癲模樣。而他陳駿,因為某種尚未可知的原因——或許是他這具身體原主或他異世靈魂所帶來的、被“酒癡”評為“很有意思”的特殊“底子”,或許是他那晚在生死關(guān)頭被逼出的、蘊含某種“意境”雛形卻又“很亂”的詭異閃避能力——被某些知曉內(nèi)情、并一直在追查這樁舊案及其流失“傳承”的勢力(比如那三名訓練有素、使用“軍中風隼擒拿手”的蒙面人及其背后主使),誤認為與這場慘案流失的“傳承”有關(guān)聯(lián),或者,被懷疑是“酒癡”新選中的、意圖繼承其“意境”的傳人?
這個推論,如同冰錐刺骨,讓陳駿渾身的血液幾乎瞬間凍結(jié)!
自己竟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卷入了一場涉及玄奧“意境傳承”的、沉寂多年、血腥味仍未散盡的滅門慘案漩渦之中?那三名手段狠辣、目的明確的蒙面人,并非簡單的幫派傾軋工具,而是來自一個更加隱秘、強大、為追查這樁舊案或其流失“傳承”而存在的勢力?他們意圖生擒自己,是為了逼問“傳承”下落?或是驗證自己是否具備某種特殊的“資質(zhì)”?還是想通過自己這條線索,順藤摸瓜,找到一直行蹤不定、難以捉摸的“酒癡”?
而“酒癡”的兩次出現(xiàn),第一次宴席闖入門是巧合?第二次暗巷出手相救,是出于何種目的?是因為在自己身上,看到了與那樁舊案、那種獨特“意境”的某種潛在聯(lián)系,心生惻隱或另有圖謀?還是單純因為自己這“很有意思的底子”,引起了他這“癡人”的興趣,不忍見一個“好材料”就此夭折?
所有的線索,似乎都隱隱指向了這個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性。他就像一只無意間闖入了巨大、陳舊蛛網(wǎng)的飛蛾,翅膀的輕微震動,不僅驚動了網(wǎng)上原本潛伏的蜘蛛,更引來了更多在黑暗中窺伺已久、對這張網(wǎng)上可能隱藏的秘密垂涎欲滴的捕食者!
陳駿僵坐在冰冷的木凳上,久久未動,仿佛化作了一尊冰雕。額頭上卻不受控制地滲出了細密的冷汗,順著鬢角滑落,帶來冰涼的觸感。他終于有些明白了,張彪那深邃難測的目光背后,究竟隱藏著怎樣的警惕、權(quán)衡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張彪必然也知曉這樁舊案的一些內(nèi)情,至少清楚“意境”和“酒癡”代表著極大的麻煩和不確定性。所以,他對自己這個突然引起“酒癡”注意、又遭到疑似與舊案勢力相關(guān)者襲擊的小人物,采取了如此復雜的“既用且防”的策略——既想看看自己這個意外出現(xiàn)的“變量”能攪動出什么,能否從中漁利或摸清對手底細;又必須嚴格控制,嚴密監(jiān)控,生怕一不小心引火燒身,將更大的麻煩帶入本就暗流洶涌的分舵。
迷霧似乎被撥開了一角,但顯露出來的,卻不是通往生路的坦途,而是更加深邃詭異、殺機四伏的萬丈深淵。他之前的種種遭遇,看似充滿偶然,實則仿佛被一根無形的、名為“意境傳承”的命運之線隱隱牽引著。他不再僅僅是一個可能因知曉些許無關(guān)緊要的秘密而面臨滅口風險的小文書,而是陰差陽錯地,成為了一個可能牽扯到巨大秘密和陳年血案的、具有特殊“嫌疑”或“價值”的目標!
這種“價值”,帶來的絕非機遇,而是足以致命的危險。之前的襲擊,絕不可能成為絕響。張彪那看似提供庇護的“控制”,也隨時可能因為利益權(quán)衡或風險過高而轉(zhuǎn)變?yōu)闊o情的“舍棄”。至于“酒癡”,其態(tài)度更是云遮霧繞,難以預料,是福是禍,猶未可知。
強烈的危機感,如同冰水混合著針尖,瞬間刺透四肢百骸,讓陳駿從短暫的震驚中徹底清醒過來。他之前的主動出擊,方向是正確的,但所揭示出的真相,其殘酷和兇險程度,遠比他最大膽的預估還要可怕數(shù)倍。他必須更加小心,更加謹慎地利用好“文書”這個身份的掩護,在張彪、舊案追查勢力、以及神秘莫測的“酒癡”這三方(甚至可能更多)的夾縫中,如履薄冰般地尋找那微乎其微的生機。
同時,他對“意境”的渴望與探究之心,也變得前所未有的強烈和緊迫。這不再僅僅是出于對力量的向往或?qū)ξ粗澜绲暮闷妫顷P(guān)乎生死存亡的關(guān)鍵!只有真正理解、甚至嘗試掌握一絲“意境”的奧秘,他才可能在這看似無解的漩渦中,擁有一絲掙扎求存的本錢,才可能弄清楚自己這“很有意思的底子”究竟隱藏著何種秘密,才可能……有機會擺脫作為棋子、被動承受命運的悲慘境遇。
他緩緩地、極其穩(wěn)定地合上了那本記載著“漱玉軒”往來的舊賬冊,動作輕緩,仿佛怕驚動了什么。他將所有翻騰的心緒、徹骨的寒意、以及巨大的壓力,都死死地壓制在了平靜無波的外表之下。唯有那雙低垂的眼眸深處,一點冰冷的、決絕的火焰,悄然點燃,并且越燒越旺。
前路依舊被濃霧籠罩,危機四伏。但至少,他已然看清,腳下并非實地,而是危機暗藏的懸崖邊緣。接下來的每一步,都必須看得更清,踩得更穩(wěn),想得更遠。而這“意境”之謎,無疑已成為照亮腳下方寸之地、指引前行方向的關(guān)鍵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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