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正刻,天色已如同浸透濃墨的綢緞,沉沉地壓將下來。細密堅硬的雪粒,被呼嘯的朔風卷挾著,狂暴地抽打著天地間的一切,發出令人齒冷的沙沙聲。陳駿縮著脖子,將身上那件難以抵御徹骨寒意的舊棉袍裹了又裹,深一腳淺一腳地踏出漕幫分舵那扇仿佛隔絕了兩個世界的黑漆大門。冰冷的空氣瞬間灌滿肺葉,帶來一陣刺痛。他不用回頭,也能清晰地感知到,身后約十丈開外,有兩道幾乎與風雪融為一體的、氣息晦澀的身影,如同附骨之疽,不即不離地綴著。這是張彪的“耳目”,是監視,是控制,也是一道懸在頭頂、不知何時會落下的利劍。他必須時刻謹記自己的身份和處境。
按照柳彥留下的、語焉不詳的地址指引,陳駿頂風冒雪,艱難前行。出了城門,周遭迅速陷入一片荒蕪。官道早已被積雪覆蓋,兩側是影影綽綽、在風中嗚咽的光禿樹林,遠處偶爾傳來幾聲凄厲的寒鴉啼叫,更添幾分凄涼。風雪迷眼,路途難辨。就在陳駿幾乎要懷疑柳彥是否給錯了方向,或是這本就是一個陷阱時,前方風雪彌漫的黑暗中,終于隱約出現了一點微弱而穩定的昏黃光暈,如同茫茫大海中的孤燈。
艱難走近,才看清那是一座規模甚小、年久失修的道觀。斑駁的粉墻多處剝落,露出底下灰黑的磚石,檐角殘缺,懸掛的銅鈴在風中發出暗啞的嗚咽。匾額上“清虛觀”三字,被歲月和風雨侵蝕得模糊難辨,透著一股香火斷絕的破敗氣息。觀門緊閉,門環上銹跡斑斑,不見絲毫人跡。陳駿依言從觀前一條幾乎被積雪淹沒的岔路向西折去,道路愈發狹窄難行。又艱難跋涉了一炷香的功夫,就在他快要失去耐心時,一片在風雪中頑強挺立、發出簌簌聲響的竹林映入眼簾。竹影深處,隱約可見一圈低矮的竹籬笆,圍著一處看似尋常農舍的院落。
院門是簡陋的竹扉,虛掩著,門上掛著一塊未經斧鑿、保留著天然形狀的厚實木牌,上面用狂放不羈的筆法墨書“清風苑”三字,與周圍環境的荒僻野趣倒也相得益彰。院內隱隱有燈火閃爍,夾雜著斷斷續續、低低的人語聲,在這荒郊野地、風雪交加的夜晚,顯得格外突兀而神秘。
陳駿在竹扉前駐足,深吸一口冰冷徹骨、帶著竹葉清苦氣息的空氣,強行將翻涌的心緒壓下,眼神恢復古井無波,這才輕輕推開竹扉,邁步而入。小院不大,青石板鋪地,積雪被打掃到兩側,露出濕滑的石面。正面是三間低矮的茅草屋,紙糊的窗戶透出溫暖昏黃的光線,勾勒出屋內晃動的人影。屋檐下掛著幾盞防風的羊皮燈籠,在狂風中劇烈搖擺,投下變幻不定、光怪陸離的影子??諝庵袕浡环N復雜的味道:干燥草藥的特有苦澀、燃燒木炭的煙火氣、一絲若有若無的檀香,還有許多人聚集時產生的、混雜著體味的溫熱氣息。
一名穿著打補丁的灰色厚棉襖、須發花白、面容愁苦的老仆聞聲從屋內走出,渾濁的眼睛打量了陳駿一下,并未詢問,只是默默躬身,做了一個“請進”的手勢。陳駿低聲道謝,邁步踏入正中的堂屋。
一股混合著體熱和藥香的暖流撲面而來,與外界的酷寒形成鮮明對比。堂屋比想象中寬敞些,陳設卻極為簡樸,甚至有些粗陋。泥土地面,中央挖著一個四四方方的火塘,塘內粗大的松木柴熊熊燃燒,發出噼啪的爆響,跳躍的火光將整個屋子映照得明暗不定。幾張高低不齊、布滿劃痕的木桌隨意擺放,周圍圍著七八個人。這些人衣著各異:有身穿洗得發白、肘部磨損的藍色粗布道袍的年輕道士,面容清瘦,眼神平靜;有作富態商賈打扮、穿著綢面棉袍、手指上戴著一枚碩大玉扳指的中年胖子,臉色紅潤,笑容可掬;有身穿短褐、筋骨強健、皮膚黝黑如同老農的老者,蹲在凳子上,默默地抽著旱煙;還有一位頭戴方巾、穿著半舊青衫、面容憔悴、像個落魄教書先生的文士。年齡、身份迥異,但無一例外,他們的眼神都比尋常人更為清亮、沉穩,周身隱隱散發著一股微弱卻切實存在的、不同于普通人的氣息波動,或綿長,或凝實,或靈動,顯示出他們皆是踏入某種修行門檻的人,盡管層次顯然不高。柳彥果然在座,正與身旁那位年輕道士低聲交談著什么,見陳駿進來,他抬頭投來目光,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彎了一下,點頭示意,并未起身,態度隨意自然,仿佛陳駿的到來是意料中事。
陳駿的進入,引來了幾道含義不明的目光掃視,有好奇,有審視,有淡漠,但很快就移開了,并未過多關注。他迅速掃視一圈,尋了個靠近門邊、光線昏暗角落的空位坐下,低眉垂目,將呼吸放得輕緩,盡力收斂自身存在感,如同墻角陰影里的一塊石頭。他能感覺到,屋內這些人的氣息雖然遠不如張彪那般凝練厚重、充滿壓迫,也不似那晚蒙面人般凌厲尖銳,卻自有一種獨特的“質感”,顯示出他們修煉的法門或側重點各有不同。這大概就是柳彥口中的“丹友”,一群游離于名門大派之外、憑借些許機緣或家傳、在修行底層摸索前行的“散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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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聚會似乎已進行了一段時間。那位富態的商人正站在火塘旁,聲音洪亮,面前一張粗糙的木桌上攤開一張泛黃的牛皮紙,上面擺放著幾塊形狀怪異、顏色暗紅的根莖狀藥材?!啊T位道友請看,這批可是好不容易才從南疆瘴癘之地弄來的‘血竭藤’,諸位看這色澤,暗紅如凝血,再看這斷面,是不是有清晰的朱砂點?這可是活血化瘀、通絡止痛的上品!不過嘛,”他話鋒一轉,拿起一塊在火光下仔細端詳,“此物藥性燥烈,如同野馬,若是單獨使用,恐有傷陰血之虞,需得佐以性寒的‘冰片’或是‘地榆’這類藥材,加以調和馴服,方能化剛烈為溫潤,發揮其效而無弊病。”他言語間充滿自信,顯然深諳藥材買賣之道。
圍坐眾人聽得頗為專注,不時有人插話。那蹲在凳子上的老農模樣的老者,磕了磕煙袋鍋,伸手拿起一塊“血竭藤”,湊到鼻尖用力嗅了嗅,甕聲甕氣地道:“李掌柜是行家,說得在理。不過這藤……年份怕是還淺了點。俺在深山老林里爬摸了幾十年,十年以上的老血竭,斷面那朱砂點得連成線,香氣也沉,不像這個,味道還有點沖?!蹦潜环Q作李掌柜的胖子聞言,不但不惱,反而哈哈一笑,拱手道:“老哥真是火眼金睛!佩服佩服!這批貨確是五年生,藥力稍遜,但價格也實惠不是?入門練手,卻是正好?!?/p>
這時,那位落魄文士模樣的男子清了清嗓子,扶了扶頭上的方巾,用略帶沙啞的腔調接口道:“李兄所言藥材性狀不差。然據《本草經集注》所載,‘血竭,味甘咸,性平,主心腹邪氣,通利血脈……’其性走竄,善于通絡,卻也有耗散之嫌。若遇氣血本虛、脈道澀滯之癥,單用或與峻烈之品同用,恐有虛虛之弊,猶如竭澤而漁。依在下淺見,當配伍黃芪、當歸等甘溫補益氣血之品,扶正與祛邪并行,方為萬全之策。”他引經據典,顯得學識淵博,但語氣中卻透著一股懷才不遇的落寞。
討論的氣氛頗為熱烈,但內容始終圍繞著藥材辨識、藥性探討和基礎配伍原理,并未涉及任何高深的修煉法門或隱秘傳承。陳駿沉默地聽著,大腦卻如同最精密的儀器般高速運轉。他將這些散修的經驗之談,與自己從“濟世堂”孫老郎中那里學來的理論、以及自身那點粗淺的“藥理實驗”體會相互對照、驗證、分析。他發現,這些底層修行者的知識雖然零碎、不成系統,甚至帶有不少土方野路的色彩,卻充滿了實踐性,許多細節是書本上難以學到的,這讓他對藥材和人體氣血關系的理解變得更加立體和鮮活。
隨后,話題轉向了一些基礎的養生導引法門。那位一直沉默寡言的年輕道士站起身來,向眾人打了個稽首,然后演示了一套簡單的呼吸吐納動作,強調“呼吸綿綿,若存若亡,意守丹田,勿忘勿助”。眾人紛紛跟著模仿,陳駿也依樣畫葫蘆,但他很快發現,這看似簡單的“意守丹田”,實際操作起來卻極為困難,心神如同猿猴,難以馴服,稍有不慎便思緒飄散。他嘗試運用自己強大的專注力和邏輯思維,將意念想象成一道可以調控粗細強弱的光束,緩緩聚焦、收斂于小腹下丹田的位置,雖然依舊難以持久,意念光束時明時暗、時聚時散,但比起其他人臉上明顯的茫然或吃力,他似乎更容易捕捉到一絲極其微弱、若有若無的“凝定”感。
不久,有人提出了一個實踐中常見的問題:為何在修煉某些看似簡單的導引術,或是服用某些滋補丹藥后,非但未覺神清氣爽,反而會出現心煩意亂、氣血隱隱翻騰、難以入靜的情況?眾人七嘴八舌,各抒己見。有的歸咎于“心不靜,雜念太多”,有的懷疑是“功法選擇不當,與自身體質不合”,有的則認為是“服藥時辰或劑量有誤”,還有的干脆說是“火候未到,強求不得”。眾說紛紜,但都停留在表面,未能觸及根本。
陳駿一直安靜聆聽,心中卻波瀾漸起。他聯想到自身那混亂難以駕馭的“意”,聯想到柳彥對他“意很亂”的評價,再結合剛才嘗試意守丹田的困難體驗,以及孫老郎中曾提過的藥材“歸經”和“性味”理論,一個基于邏輯推演的想法逐漸清晰起來。他見眾人討論陷入僵局,無人能給出令人信服的深層解釋,便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些許忐忑,用不大卻足夠清晰的聲音開口,語氣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
“諸位前輩高見,小子受益匪淺。小子……小子不通修行,只是胡亂讀過幾本醫書,有個不成熟的猜想,不知當講不當講……”他頓了頓,見眾人目光被吸引過來,才繼續道:“小子在想,人體氣血運行,是否如同大地上的江河溪流,各有其固定的河道(經絡),也各有其寒熱溫涼的本性(體質)。修煉之時,若心念過于急切,好比強行用人力去改變河道,或引導洪水沖向脆弱堤壩;或者,所修習的法門,其性質與自身氣血的本性相悖,好比在寒性河道中強行注入沸水;又或者,借助的外物藥石,其性味歸經與當前氣血狀態不合,好比在淤塞的河道中誤投了大量砂石……這些情況,是否都可能像打擾了江河原本平靜有序的流淌一樣,導致氣血運行逆亂、失去平衡,從而引發心煩意亂、甚至周身不適?或許……問題的根源,并非單純的心不靜或法門錯,而是身體內部(心神、體質狀況)與外部干預(修煉法門、藥石運用)之間,未能達到一種協調平衡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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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番話,沒有引用任何高深秘籍,而是運用了一個通俗的“江河水流”比喻,將“氣血”、“經絡”、“體質本性”、“心神調控”、“功法屬性”、“藥石性味”等多個因素聯系起來,從一個“系統性失衡”的角度提出了一個解釋框架。這個思路雖然粗糙,且帶有明顯的推測成分,但邏輯清晰,視角新穎,試圖從更本質的層面解釋現象。
此言一出,堂屋內出現了短暫的寂靜。只有火塘中木柴燃燒的噼啪聲格外清晰。幾乎所有目光都再次聚焦到了這個坐在角落、一直沉默寡言的年輕人身上。那李掌柜停下把玩玉扳指的手,面露思索之色;老農模樣的老者停止了抽煙,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疑惑,似乎在努力理解這個比喻;落魄文士則眼前一亮,低聲重復道:“內外失衡,系統擾動……此說……此說雖類比質樸,然直指要害,別開生面??!”連那位演示導引術的年輕道士,也忍不住再次打量陳駿,眼中閃過一絲驚異。
柳彥坐在一旁,嘴角始終含著一縷難以捉摸的淡然笑意,看向陳駿的目光中,欣賞之色愈發明顯。他并未開口點評,但顯然,陳駿的表現,印證了他之前的判斷。
在接下來的交流中,陳駿依舊保持低調,話語不多。但當討論涉及到某些藥材對不同體質可能產生的差異效應,或是不同時辰修煉對氣血流注有何影響等具體問題時,他偶爾會基于自己的觀察和邏輯分析,提出一些雖然不成熟、卻往往能切中要害的疑問或看法。他不懂高深的修行術語,但其嚴謹的思維方式和試圖構建系統性理解框架的傾向,逐漸引起了在場一些人的注意。甚至在他發言后,那位落魄文士和年輕道士會主動與他探討幾句,雖然交流不深,但態度已然不同。
這場“清風苑”的聚會,參與者層次確實不高,交流的內容也局限于養生長壽、粗淺的導引功夫和基礎藥理知識,與傳說中的飛天遁地、移山倒海相去甚遠。但對陳駿而言,卻如同在黑暗的隧道中看到了前方透出的一絲微光。他親眼見到了在這個世界上真實存在的、掙扎于修行之路底層的散修群體,聽到了他們充滿實踐智慧卻也充滿困惑的交流,更重要的是,他第一次有機會將自己獨特的邏輯分析能力應用于這個神秘的領域,并且得到了初步的、帶有驚異色彩的認可。這極大地增強了他的信心,讓他模糊地看到,或許存在一條不同于傳統蠻練、更適合他自己的、基于理性與知識的探索之路。
聚會持續了近一個時辰,窗外風雪聲未歇。眾人開始陸續起身告辭,相互間簡單拱手道別,并無太多客套。柳彥送至門口,對陳駿低聲道:“陳兄思路清奇,每每能發人所未發,今日一會,頗有所得。這‘清風苑’雖陋,卻也自在,每月望日,只要柳某在此,便會開軒以待同道。陳兄日后若得閑,不妨常來坐坐,品茗清談,亦是樂事。”語氣頗為誠懇。
陳駿拱手還禮:“柳兄謬贊,小子愧不敢當。今日聆聽諸位高論,開闊眼界,受益良多。若有機會,定再來叨擾。”態度不卑不亢。
轉身踏入漫天風雪之中,那兩道監視的目光立刻如影隨形般再次鎖定了他。但此刻,陳駿的心中卻比來時多了幾分沉靜與思索。這次看似平常的“丹友會”,收獲遠超預期。他不僅初步窺見了這個世間修行界的冰山一角,更重要的是,驗證了自己獨特的思維視角在這個領域的價值。前路依然迷霧重重,險關萬重,但方向,似乎在這一夜的風雪交加中,隱約透出了一絲微光。他緊了緊衣袍,邁開步伐,身影逐漸消失在茫茫雪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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