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清風苑”那場風雪夜中的丹友會歸來,已過去近二十日。運河依舊冰封,天地間一片銀裝素裹,酷寒未有絲毫減退。漕幫分舵內,那種山雨欲來的壓抑感非但沒有緩解,反而如同不斷收緊的絞索,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張彪依舊深居簡出,其所在的內院門戶緊閉,仿佛蟄伏的兇獸,散發著令人心悸的威壓。陳駿能清晰地感覺到,那無形的監視之網,收得更緊、更密了,仿佛有無數雙隱藏在陰影中的眼睛,時刻評估著他這個“誘餌”的任何一絲細微變化。他如常處理著日益稀少的文書,舉止比以往更加沉默、低調,幾乎將自己縮成一個透明的影子。然而,在他平靜的外表下,大腦卻在高速運轉,反復咀嚼、消化著那次“清風苑”之行的所見所聞。他將那些散修們零碎的經驗之談,與自己前世所知的生物學、物理學、系統論等科學原理進行艱難的印證、嫁接和推演,試圖構建一個屬于自己的、基于理性邏輯的認知框架,來理解這個世界的“氣血”、“經絡”、“意念”等玄妙概念。進展緩慢得令人絕望,猶如盲人摸象,但這個過程本身,卻讓他對自身那混亂的“意”和這個世界的底層規則,有了更深的、超越表象的思考。
正月二十九,望日(農歷十五)剛過不久,一個陰沉的午后,柳彥再次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漕幫分舵那間僻靜的廂房外。他依舊是一身洗得發白的青衫,提著那個藤編藥箱,面容清秀,眼神平靜。他沒有過多寒暄,只遞上一張素箋,上面墨跡新鮮,筆跡飄逸:“明日酉時,清風苑。有客自遠方來,或攜新論,可來一敘。”
“客從何來?新論為何?”陳駿心中微動,但面上不露分毫,恭敬接過素箋,應道:“有勞柳兄相告,小子明日定當準時赴約。”
柳彥微微頷首,目光在陳駿臉上停留一瞬,似乎想看出些什么,但最終只是淡然一笑,道:“陳兄近來氣色似有好轉,想必舊傷將愈,可喜可賀。”語氣平常,卻仿佛意有所指。說完,便轉身離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廊柱之后。
陳駿捏著那張素箋,指尖傳來紙張微涼的觸感。柳彥的再次邀請,以及那句看似隨意的“氣色好轉”,都透著一股不尋常的意味。是進一步的試探?還是真的有什么重要人物或新的理論會出現?他感到一張更復雜的網,正在緩緩張開。
次日酉時,天色已暗,鉛灰色的云層低垂,雖然沒有下雪,但干冷的北風如同刀割,寒氣透骨。陳駿裹緊棉袍,再次踏上了通往城外的荒僻小徑。身后那兩道如影隨形的監視目光,依舊牢牢鎖定著他。荒野死寂,唯有風聲凄厲。清虛觀在暮色中更顯破敗荒涼。推開“清風苑”的竹扉,院內景象與上次相差無幾,只是屋檐下多掛了一盞略顯精致的六角宮燈,昏黃的光暈在寒風中搖曳,平添幾分詭秘。
踏入堂屋,暖意混雜著藥草、炭火和一絲若有若無的檀香氣息撲面而來。火塘燒得正旺,噼啪作響。屋內人數比上次多了三四位,約有十一二人。除了上次見過的年輕道士、富商李掌柜、老農模樣的漢子、落魄文士以及柳彥之外,還多了幾張生面孔。最引人注目的是坐在上首、靠近火塘的一位身著灰色厚棉僧衣、頭頂戒疤清晰、面容枯槁、閉目捻動一串烏木佛珠的老僧。他氣息沉靜如水,仿佛與周遭嘈雜的環境隔絕,自成一界。另有兩位作江湖武師打扮的漢子,太陽穴微微鼓起,眼神精悍,低聲交談著。還有一位穿著體面、像是鄉紳的老者,捻須靜坐。柳彥見陳駿進來,微微點頭示意,目光不易察覺地掃過那位閉目老僧。
陳駿尋了個靠近門邊的昏暗角落坐下,低眉垂目,盡量降低存在感,但感官卻提升到極致,仔細感知著屋內每一個人的氣息和細微動靜。他能感覺到,這次聚會的氣氛,似乎比上次更加凝重,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若有若無的、類似論劍前的緊張感。
聚會開始,依舊是常規的交流。有人拿出新得的藥材請大家品鑒,有人分享修煉某種粗淺導引術的心得體會,那位江湖武師則抱怨了幾句修煉外功時遇到的瓶頸,氣血運行不暢云云。討論漸漸熱烈,但大多流于表面,未觸及核心。
不知不覺間,話題被那位心直口快的老農模樣的漢子引向了一個基礎卻至關重要、也極易引起爭議的問題:修煉之中,氣血運行,究竟孰先孰后?孰主孰次?
老農揮舞著粗壯的手臂,甕聲甕氣地道:“俺看吶,練功就得先練氣!氣是根!就像俺們山里人砍柴,你不得先憋足一口氣,才能掄得起斧頭?氣足了,渾身是勁,血自然就跟著嘩嘩流,暖烘烘的!那些個光打坐不動彈的,那是假把式!”他堅持“氣為根本,氣帶動血”的觀點。
落魄文士聞言,扶了扶方巾,搖頭晃腦地反駁:“老哥此言差矣,有失偏頗。《黃帝內經》明訓,‘人之所有者,血與氣耳’。‘氣為血之帥,血為氣之母’,二者相輔相成,猶如陰陽,互根互用,缺一不可。豈有先后主次之分?偏頗任何一方,皆非正道。當氣血并重,陰陽調和,方是養生延年之正法。”他引經據典,堅持“氣血并重,同等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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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商李掌柜捻著玉扳指,笑道:“二位說的都在理。不過依鄙人淺見,這氣血運行,好比做生意。你手里有再多的本錢(氣血),若是商路不通(經絡阻塞),貨物運不出去,也是白搭。故而,修煉之初,首重打通關竅,疏通經絡。經絡通暢,氣血自然能循規蹈矩,順暢運行。”他更看重“經絡通暢”這個前提條件。
幾人各執一詞,爭得面紅耳赤,誰也說服不了誰。這時,坐在柳彥下首那位年紀最輕、面容稚嫩、身著半舊道袍的小道童(似乎是清虛觀的弟子),忍不住提高了聲音,帶著幾分師門傳承的優越感說道:“你們都說錯了!祖師爺傳下的法門明明講的是‘意到氣到,氣到血行’!心意才是根本,是主帥!心念一動,指令下達,氣就隨之而動,血自然順流而行。就像……就像將軍指揮士兵,將軍令旗指向哪里,士兵就打向哪里!意才是最重要的!”他語氣篤定,帶著年輕人特有的執拗。
這話立刻引來了老農的反駁:“小道士,你那是空想!氣力是實實在在的,沒力氣,你意念再強,能搬動山嗎?俺看你是經書讀多了,不實在!”
文士也微微蹙眉:“意固然重要,然終是虛無縹緲之神,需依附于形而下的氣血之軀。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過分強調心意,恐流于空談,墜入魔障。”
李掌柜也搖頭:“意念再強,經絡不通,氣憋在里面,反而容易出岔子,走火入魔。通路還是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