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塵道長所贈的那卷《養氣心得》,被陳駿如同守護火種般,藏于雜物房內一塊松動的地磚之下,其上覆以塵土,與周圍環境融為一體,若非刻意搜尋,絕難發現。每當子夜更深,萬籟俱寂,確認那兩道如影隨形的監視目光因夜深而略有松懈之時,他才會悄然取出,就著豆大的一點油燈光芒,屏息凝神,逐字逐句地研讀揣摩。手稿紙張脆黃,墨跡古樸,通篇沒有玄虛晦澀的術語,亦無驚世駭俗的秘法,字里行間流淌著的,是一種歷經歲月沉淀的、近乎質樸的智慧,直指“養氣”之根本——心意相合,動靜有度。
開篇首重“靜”字:“心若洪爐,意似沸湯,氣必奔突難馴。當收視反聽,如潭水映月,風波不起,則雜念自消,真氣內蘊。”這正切中陳駿“意亂”之癥結。他不再強行以意志去壓制或疏導那絲燥熱竄動之氣感,而是依照心得所載,嘗試將心神抽離出來,如同冷靜的觀察者,細細體會那氣流在體內的細微軌跡、強弱變化以及其與自身情緒、呼吸乃至外界寒熱的隱約關聯。起初,意念如脫韁野馬,難以駕馭,往往片刻便思緒飄散。但他憑借過人的專注與韌性,反復練習,數日之后,竟隱約捕捉到一絲極其微妙的轉變:那原本如同無頭蒼蠅般橫沖直撞的燥熱感,雖仍活躍,卻少了幾分盲目的暴烈,多了一絲隱約的、仿佛遵循著某種模糊規律的流動感,如同渾濁的泥水開始緩慢沉淀,雖未清澈,卻已見分層之象。這微不足道的進展,卻如同在漫漫長夜中窺見的一絲熹微晨光,給了他巨大的慰藉與繼續前行的勇氣。他明白,玄塵道長所贈,確是一條明路。
然而,就在他于內心世界艱難開拓、初現微光之際,漕幫分舵之外,那座看似平靜的小城,卻如同一個被逐漸加熱的鼎鑊,開始從底部泛起令人不安的氣泡,空氣中彌漫起一股越來越濃的、山雨欲來前的沉悶與壓抑。
起初的變化細微難察。陳駿偶爾奉命外出,前往碼頭附近采買些筆墨雜物,敏銳地察覺到,那些平日里聚在背風處曬太陽、嚼舌根的閑漢力工,交頭接耳的頻率明顯增高,眼神閃爍,帶著一種混合著興奮、貪婪與警惕的異樣光芒,交談聲也壓得極低,一旦有生人靠近,便立刻作鳥獸散,或換上一副麻木呆滯的表情。街邊的茶館酒肆,往日里人聲鼎沸,如今卻安靜了許多,即便有客人,也多是一身風塵、神色精悍的陌生面孔,沉默地喝著酒水,目光如鷹隼般掃視著周圍,偶爾與同伴交換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就連那些走街串巷的小販吆喝聲,也似乎失去了往日的活力,帶著幾分心不在焉的惶然。
陳駿的心漸漸沉了下去。這種彌漫在空氣中的緊張感,絕非尋常。他幾乎本能地將這些異動與自身糾纏不清的麻煩——“酒癡”、那樁“意境傳承”的滅門舊案、以及張彪和柳彥背后若隱若現的勢力——聯系了起來。難道,平靜的日子終于要到頭了?
果然,未出三日,各種真假難辨的流言,便如同瘟疫般在漕幫底層幫眾和市井小巷間悄然滋生、迅速蔓延開來。流言的版本光怪陸離,細節描繪得活靈活現,但核心卻驚人地一致:那個曾在漕幫宴席上突兀現身、瘋癲不羈的“酒癡”,竟走了天大的鴻運,據說半月前在城外西北方向的“黑風嶺”深處,偶然發現了一處前人遺藏,得了一件了不得的“重寶”!
至于這“重寶”究竟為何物,傳言更是說得天花亂墜。有鼻子有眼地說,是一幅關系著前朝覆滅時隱匿的驚天寶藏的“血髓玉圖”,得之可富甲天下;有的則信誓旦旦地宣稱,是一枚記載了某位早已銷聲匿跡的武道神話所留無上絕學“寂滅指”的傳承玉簡,習之可橫行江湖;更有人神秘兮兮地低語,說是一株生長了千年、能活死人肉白骨的“九轉還魂草”,或是能助人溝通天地元氣、筑基長生的異寶“元辰珠”……甚至有人繪聲繪色地描述,“重寶”出世當晚,黑風嶺上空曾異象紛呈,有紫氣東來三日不散,有龍吟之聲徹夜不絕,引得方圓百里的飛禽走獸躁動不安。
流言愈傳愈兇,細節也越來越具體,仿佛人人都成了親眼所見的見證者。隨之而來的,是各種添油加醋的猜測:“酒癡”是否已憑借寶物神功大成?他是否會攜寶遠遁?還是準備借此重出江湖,掀起腥風血雨?昔年的仇家是否已經聞風而動?這寶物最終會花落誰家?……種種議論,交織著貪婪、恐懼、期待與不安,在小城的每一個角落發酵、膨脹,形成一股巨大的、躁動不安的暗流。
陳駿冷眼旁觀著這一切,心中已是冰寒一片。他絕不相信這僅僅是市井小民的臆測和訛傳。這分明是一場精心策劃的、有目的的輿論攻勢!是誰在背后推動?是那晚襲擊自己的蒙面人背后的勢力,想要借此將水攪渾,引蛇出洞?是張彪為了某種目的,自導自演,將所有人的注意力引向“酒癡”,以便暗中行事?還是柳彥乃至玄塵道長那一方,有意為之,意在試探或推動什么?抑或,是幾方勢力心照不宣的共同杰作?無論哪種可能,都意味著,他這只原本就被置于風口浪尖的“小船”,即將被拋入真正的驚濤駭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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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酒癡得寶”的消息如同野火般蔓延,小城肉眼可見地變得“熱鬧”起來。碼頭上,停泊的陌生船只多了起來,船體樣式各異,有的裝飾華麗,有的則樸實無華卻透著精干。街上往來的人流中,出現了更多形色各異、氣息不凡的陌生面孔:有身著勁裝、腰佩兵刃、眼神凌厲的江湖豪客;有作商賈打扮、卻步履沉穩、太陽穴微微鼓起的練家子;有身穿各色僧袍道服、手持念珠拂塵、氣度沉凝的方外之人;甚至還有一些衣著普通、卻氣質陰鷙、行動如鬼魅般悄無聲息的人物。這些人顯然并非為漕運生意而來,他們三五成群,或獨來獨往,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四周,尤其是對漕幫分舵的方向,投以格外關注的目光。整個小城,仿佛瞬間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吸引著四面八方不明身份的“魚兒”匯聚而來。
漕幫分舵,首當其沖,氣氛驟然緊張到了極點。張彪顯然早有預料,或者說,這一切本就在他的意料乃至掌控之中。分舵的戒備等級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黑漆大門終日緊閉,只留一道側門供少量人員出入,且由四名精銳弟子持械把守,對進出人員嚴加盤查,稍有可疑便拒之門外。圍墻內外,明崗暗哨增加了數倍,巡邏的隊伍交錯往復,幾乎不留死角。幫眾們個個面色凝重,如臨大敵,往日里的散漫氣息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訓練有素的肅殺之氣。連空氣中,都仿佛彌漫著一股淡淡的硝石味道。
陳駿所處的環境,也隨之變得更加壓抑和危險。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那兩道監視自己的目光,變得如同實質的鋼絲,繃得緊緊的,幾乎寸步不離,充滿了審視、警惕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仿佛他這個“誘餌”的價值,在這一刻被無限放大,同時也意味著失控的風險急劇增加。分舵內部,一種無聲的恐慌在底層蔓延,雖然無人敢公開議論,但那種人人自危、生怕被卷入未知風暴的緊張情緒,卻如同瘟疫般傳染著。
這一日,天色陰沉,寒風刺骨。韓弟子面無表情地推開了陳駿廂房的門,遞過來一張墨跡新鮮的采購清單,語氣冰冷得不帶一絲波瀾:“張頭兒吩咐,速去‘濟世堂’采買這批藥材,不得延誤。近日城外不太平,三教九流的人渣都涌了進來,你眼睛放亮些,采買完畢立刻返回,不得在任何地方逗留,更不許與任何陌生人交談。若有異常,立刻發信號示警。”清單上所列,多是金瘡藥、解毒散、安神丸等療傷救急之物,數量遠超平日數倍,顯然是在為即將可能發生的激烈沖突做物資準備。
陳駿心中雪亮,這既是常規任務,更是一次危險的試探和定位。張彪是要將他再次推到前沿,近距離觀察外界風向,同時也將他更清晰地暴露在各方勢力的視線之下。他恭敬地雙手接過清單,垂首應道:“是,韓大哥,小子明白。”
踏出漕幫分舵那扇沉重的大門,凜冽的寒風如同刀子般刮在臉上。街道上,一種詭異的寂靜取代了往日的喧囂。行人稀少,且大多步履匆匆,神色惶惶。許多臨街的店鋪都半掩著門板,店主警惕地打量著門外。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無形的肅殺之氣。陳駿能感覺到,暗處有不止一雙眼睛,在他走出分舵的瞬間,便牢牢鎖定了他。
前往“濟世堂”的路上,他刻意放緩了腳步,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他注意到,分舵斜對面那條原本堆滿垃圾的僻靜小巷里,多了兩個倚墻而立、看似在曬太陽的閑漢,但他們的目光卻不時銳利地掃向分舵大門;不遠處一家茶樓的二樓窗口,窗簾微動,隱約有人影晃動;甚至在對街的屋頂陰影處,他似乎也瞥見了一閃而逝的反光。這些監視的目光,來自不同的方向,帶著不同的氣息,絕非張彪的手下!他已然成了多方勢力關注的焦點!
走進“濟世堂”,藥鋪內的氣氛也比往日凝重。孫老郎中眉頭緊鎖,配藥時格外仔細,不時抬眼望向門外,眼神中帶著憂慮。幾個伙計也都沉默寡言,動作麻利卻透著一絲緊張。連前來抓藥的幾個熟客,交談時也都壓低了聲音,眼神游移不定。陳駿甚至注意到,藥鋪角落坐著兩個陌生的灰衣人,看似在休息,但氣息沉穩,目光如電,顯然并非尋常顧客。
抓完藥,付清銀錢,陳駿不敢有絲毫耽擱,立刻轉身返回。他能感覺到,那些暗處的目光,如同附骨之疽,一路跟隨他回到漕幫分舵。
踏入那間作為“釣點”的廂房,反手關上房門,陳駿背靠著冰冷厚重的門板,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積壓在胸口的濁氣。窗外,天色愈發陰沉,鉛灰色的云層低垂,仿佛隨時要壓垮屋脊。寒風呼嘯著掠過屋檐,發出凄厲的嗚咽,卷起地上的枯葉和殘雪,一片蕭索。
山雨欲來風滿樓。
陳駿走到窗邊,望著窗外灰暗的天空和狂風中掙扎的枯枝,眼神卻異常冷靜,如同深潭之水。風暴的征兆已如此明顯,各方人馬匯聚,暗流洶涌,目標直指“酒癡”與那虛無縹緲的“重寶”。而他自己,這個因緣際會與“酒癡”產生關聯的小人物,已被徹底卷入了漩渦中心。張彪的利用與監控,未知勢力的窺探與算計,自身依舊微薄的力量……所有矛盾,似乎都即將在這座小城內轟然爆發。
恐懼與慌亂毫無意義,只會加速滅亡。越是身處絕境,越需要極致的冷靜和清晰的頭腦。他深知,這風暴來臨前的短暫平靜,或許是最后的機會。他必須爭分奪秒,進一步消化《養氣心得》中的精髓,盡可能提升那一絲微薄的自保之力。同時,他要像最狡猾的狐貍,利用這“誘餌”的身份,仔細觀察分析每一絲風吹草動,揣摩各方勢力的意圖與動向,在這即將到來的、無比混亂的局勢中,尋找那可能存在的、唯一的縫隙與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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