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彪那最后一句冰冷的警告,如同淬毒的冰針,深深刺入陳駿的骨髓,帶來的寒意甚至蓋過了倉房破洞中灌入的凜冽夜風。喬八指與韓弟子拖著昏迷俘虜離去時那沉悶的腳步聲,在死寂中格外刺耳,每一步都仿佛踩在陳駿緊繃的神經上。他深知,自己已不再是棋盤上任人擺布的棋子,而是意外窺見了棋手底牌、自身也成了籌碼的局內人。知曉了“血狼部落”與“黑蛇幫”聯手栽贓“酒癡”的驚天陰謀,又目睹了機密可能泄露的現場,張彪留他性命,絕非仁慈,僅僅是權衡之下,暫時還需要他這個“誘餌”或“見證”,亦或是擔心滅口會橫生枝節。一旦明晚亂葬崗之事了結,或者自己顯出任何失控跡象,死亡將是唯一歸宿。
巨大的危機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最初的恐懼,反而激發出一種極致的冷靜。不能坐以待斃!必須趁亂脫身!明晚子時,亂葬崗石屋,那個陰謀與反制交織、各方勢力注定碰撞的殺戮場,將是危機,也是他唯一可能金蟬脫殼的機會!
回到那間熟悉又冰冷的廂房,反手插緊門栓,陳駿背靠門板,劇烈的心跳在刻意的深呼吸下漸漸平復。黑暗中,他睜大雙眼,瞳孔適應著微弱的光線,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起來。時間緊迫,必須在不到十二個時辰內,完成所有準備。
首要之事,是信息的深度消化與記憶加固。他將今夜所聞——血狼部落的“神仙醉”與古玉、黑蛇幫的配合、明晚子時石屋栽贓的具體計劃、以及那神秘偷聽者的出現——所有細節,如同最精密的刻刀,一遍遍在腦海中反復雕琢,確保纖毫畢現。這些信息,是他未來安身立命、乃至絕地反擊的關鍵籌碼。同時,他將張彪那隱藏的殺機,提升到最高警戒級別。
其次,是逃亡路線的精密規劃。漕幫勢力根植漕運,水陸碼頭眼線遍布,常規路線絕不可行。他回憶著曾暗自研究過的潞州府周邊地域圖。城西亂葬崗再往西,是連綿起伏的丘陵和荒無人煙的野山,雖路途艱險,猛獸出沒,但人跡罕至,溝壑縱橫,極易隱匿行蹤,是擺脫追蹤的最佳選擇。他需要設定幾個階段性目標:首先是脫離戰場,潛入西山;其次是尋找安全水源和臨時藏身之所;最終目標是遠離潞州府地界,混入流動人口,徹底消失。具體路徑無法預設,只能依靠現場判斷和隨機應變,但大方向必須明確。
最實際的,是生存物資的籌措與偽裝。他不能攜帶任何與漕幫相關的物品。點亮油燈,借著微弱光芒,他快速而無聲地清點所有私人物品:兩套半舊的粗布平民衣衫(用于換裝),一小包用油布緊緊包裹、藏于墻縫的碎銀和銅錢(生存根本),那卷關乎未來的《養氣心得》手稿(以油紙密封,貼身收藏),一柄鋒利的短小匕首(綁腿內),火折子(油布包),一小瓶金瘡藥和一小包鹽塊。他將這些必需品仔細打包成一個不起眼的灰色小包袱,大小適中,便于攜帶和隱藏。干糧無法大量儲備,只能將平日攢下的幾塊最耐饑的硬面餅貼身放好。
偽裝是保命的關鍵。易容術他不會,但簡單的改變形象必不可少。他想到灶房那積滿黑灰的灶膛。明日必須找機會弄到足夠的鍋底灰。還需要一些能快速改變膚色且不易脫落的深色植物汁液,或許可以嘗試用搗碎的某種深色野草果實?他仔細檢查自己的面容和雙手,思考著如何用最簡單的辦法讓自己在夜色中變得模糊難辨。
然而,所有這些準備,都指向最核心、也是最兇險的一環——如何在明晚各方高手環伺、殺機四伏的亂局中,從張彪及其心腹的嚴密監控下成功脫身。張彪很可能將他帶在身邊,既是“誘餌”,也是需要控制的“知情人”。他必須創造一個絕對混亂的時機,一個讓所有監視者注意力被徹底吸引的瞬間,然后以最快速度、最小動靜消失。這需要他對時機有精準到毫秒的把握,對現場環境有極其敏銳的洞察和利用,更需要極大的運氣。
次日,天色依舊陰沉,仿佛醞釀著更大的風暴。漕幫分舵內,氣氛肅殺到了極點。往來人員神色匆匆,低聲交談也近乎耳語,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大戰將至的壓抑。陳駿強迫自己表現出極度的不安與順從,甚至刻意在韓弟子面前流露出對昨晚經歷的恐懼和對即將到來行動的深深憂慮,完美扮演著一個被卷入巨大陰謀、惶恐無助的小人物形象。他如常處理著寥寥文書,但大部分心神都用于內在的調整,將“觀呼吸”的法門運轉到極致,力圖將身心狀態調整到最敏銳、最冷靜的巔峰,以應對晚上的生死考驗。
午后,他借故前往靠近后廚的雜院處理一批廢舊文書,趁無人注意,迅速從冷灶膛里刮取了一大包烏黑的鍋底灰,用厚油紙仔細包好,藏入袖中。又順手從墻角掐了幾顆無人注意的、顏色深紫的野莓,悄悄碾碎,汁液藏在另一個小紙包里。這些簡陋的材料,將是他改變形象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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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在煎熬中緩慢流逝。夜幕終于降臨,濃重的烏云徹底吞噬了最后一絲天光,朔風漸起,嗚咽聲中帶著寒意。戌時剛過(晚上七點),韓弟子那冰冷的身影準時出現在廂房外,沒有任何多余的話,只是用眼神示意陳駿跟上。
決定命運的時刻到了。陳駿深吸一口氣,將一切雜念壓下,臉上堆砌起混雜著恐懼、忐忑與一絲被迫服從的無奈,默默跟著韓弟子來到前院。
院中火把獵獵,映照著一張張肅殺的面孔。約三十名精挑細選出的幫眾已肅立待命,皆是黑衣勁裝,腰佩兵刃,眼神銳利,鴉雀無聲,散發出凜冽的殺氣。張彪一身玄色緊身夜行衣,外罩黑色大氅,立于隊伍最前,身形挺拔如松,目光如電掃視全場,不怒自威。喬八指與趙坤分立其左右,同樣全副武裝,神色凝重。整個院落彌漫著一股令人窒息的戰前壓抑。
“出發!”張彪沒有任何戰前動員,只是低沉一喝,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隊伍如同暗夜中流淌的黑色溪流,悄無聲息地涌出分舵大門,融入城西的黑暗街巷。陳駿被安排在隊伍中段,前后左右皆有看似護衛、實則監視的精銳弟子,如同無形的牢籠。他低垂著頭,緊跟隊伍,將“觀呼吸”帶來的氣息控制能力發揮到極致,腳步輕盈,呼吸綿長,盡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隊伍專挑最偏僻、陰暗的小巷穿行,避開更夫和巡夜兵丁,行動迅捷而有序。約莫一個時辰后,城池已被拋在身后,遠處那片亂葬崗的黑影在夜色中如同匍匐的巨獸,空氣中那股特有的腥腐氣息隱隱可聞。
在距離亂葬崗尚有里許的一片稀疏枯樹林邊緣,張彪抬手,隊伍戛然而止?!吧㈤_!依計埋伏!沒有我的信號,擅動者,死!”他聲音冰冷,帶著鐵血無情。幫眾們無聲領命,如同鬼魅般迅速散入林中陰影,與黑暗融為一體。
張彪則帶著喬八指、趙坤、韓弟子以及陳駿等核心幾人,悄然潛行至樹林邊緣一處地勢稍高、雜草叢生的土坡后。這里視野相對開闊,可以隱約眺望到亂葬崗上那座孤零零的石屋輪廓。
時間在死寂的等待中緩慢流逝,子時逐漸逼近。曠野中唯有風聲凄厲,刮得人臉頰生疼。陳駿伏在冰冷的枯草中,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腔內沉重而快速的搏動聲。他全身感官提升到極致,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不放過任何一絲風吹草動。張彪等人如同石雕般凝神注視著石屋方向,氣氛緊張得如同拉滿的弓弦。監視他的目光依舊存在,但顯然,此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即將到來的碰撞牢牢吸引。
就在子時將至未至、夜色最濃的那一剎那!
“咻——嘭!”
一道尖銳刺耳的呼嘯聲撕裂夜空,緊接著,一團極其耀眼的赤紅色火光在亂葬崗上空猛地炸開!將下方影影綽綽的石屋和墳塋瞬間照亮了一瞬!是江湖中用于行動協調或示警的信號火箭!
幾乎在同一時間,石屋方向傳來了清晰的兵刃猛烈撞擊的鏗鏘聲、憤怒的厲喝、以及短促而凄厲的慘叫!死寂被徹底打破,激烈的廝殺聲驟然爆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