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與張彪在書房中進行了一場看似平淡、實則暗流洶涌的機鋒對決后,陳駿被“請”回那間充當軟禁之所的僻靜廂房,漕幫分舵內的氣氛,便如同暴風雨前極度壓抑的悶熱午后,凝重得令人窒息。表面上的巡邏依舊,看守依舊,一日三餐依舊,但陳駿那被“觀呼吸”法門錘煉得愈發敏銳的感知,卻清晰地捕捉到空氣中彌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焦躁與不安。往來幫眾的眼神中,少了平日的幾分散漫,多了幾分難以掩飾的警惕與隱隱的戾氣,仿佛繃緊的弓弦,一觸即發。張彪似乎徹底沉寂了下去,再未召見任何人,但那種山雨欲來的壓迫感,卻從分舵最核心處無聲無息地擴散開來,籠罩在每個人的心頭。
陳駿心知肚明,這是最終攤牌前的死寂。張彪如同潛伏在深淵下的巨鱷,正在調動全部的力量,積蓄著致命一擊。而他自己,這塊被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所激起的漣漪,正悄然改變著水下的格局。他按捺住所有焦躁,更加專注地沉浸于內在的修煉與推演。白日里,他大部分時間都在廂房中靜坐,雙目微闔,依照《養氣心得》所載法門,反復嘗試引導那絲日漸溫順、卻依舊如脫韁野馬般難以徹底駕馭的微弱氣感,使之循著臆想中的經絡緩緩流動,尤其注重“意守丹田”的功夫,竭力將紛繁雜念如抽絲剝繭般一一剝離,追求那片刻的心神凝定。夜間,他則憑借過人的記憶力,在腦海中反復勾勒、完善著潞州城的巷道地圖,推演著無數種可能發生的變故及相應的逃生路線,每一個細節都斟酌再三,力求在絕境中覓得一線生機。
這種極致的專注與準備,在第五日深夜,迎來了最終的考驗。
子時剛過,萬籟俱寂,連夏夜的蟲鳴都仿佛被無形的殺機扼住了喉嚨。陳駿正于床榻上盤膝靜坐,心神沉入那片混沌初開的內景天地,試圖捕捉氣感流動的細微軌跡。突然,一聲極其尖銳、凄厲得不像人聲的竹哨報警聲,如同地獄傳來的喪鐘,猛地撕裂了夜的寧靜!聲音來自分舵西北角——那是倉庫重地和部分精銳弟子駐扎的區域!
幾乎在哨音響起的同一瞬間,如同點燃了火藥桶,震耳欲聾的喊殺聲、兵刃劇烈碰撞的鏗鏘聲、建筑被暴力摧毀的轟隆巨響、以及凄厲無比的慘嚎聲,便如同山崩海嘯般驟然爆發!火光隨即沖天而起,將半邊夜空映照得一片血紅!廝殺聲并非小規模的沖突試探,而是全面進攻的浪潮,瞬間就席卷了小半個分舵,并且以驚人的速度向四周蔓延!
敵襲!而且是蓄謀已久、內外呼應、雷霆萬鈞的總攻!
陳駿瞬間從床榻上彈起,心臟如同被重錘擊中,狂跳不止。來了!等待已久的、也是最兇險的混亂,終于以最猛烈的方式降臨了!他閃電般撲到窗邊,指尖蘸濕,悄無聲息地在窗紙上點開一個小孔,向外窺視。
外面的景象如同修羅地獄。火光搖曳,人影幢幢,刀光劍影閃爍不定。來襲者顯然有備而來,且絕非單一勢力!可以看到身著黑色夜行衣、動作矯健如貍貓、出手狠辣專攻要害的刺客;有穿著翻毛皮襖、身材魁梧、招式大開大合、勢大力沉、吼聲如雷的邊陲蠻人;甚至還有幾個身著怪異灰色長袍、身形飄忽如鬼魅、出手角度刁鉆詭異、帶著幾分邪氣的神秘人物!他們配合默契,如同潮水般從多個方向突入,與倉促應戰的漕幫幫眾絞殺在一起。戰斗從一開始就進入了白熱化,血腥味混合著硝煙味撲面而來,斷肢殘臂四處飛濺,慘叫聲此起彼伏,每時每刻都有人倒下。
是“血狼部落”和“黑蛇幫”的聯軍?還是另有更強的黃雀在后?陳駿無暇細思,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他知道,這是唯一的機會,也是九死一生的險關!他迅速換上那身早已備好的、最不引人注目的深灰色粗布舊衣,將貼身珍藏的《養氣心得》手稿用油布緊緊包裹,與那點可憐的碎銀、鋒利的匕首、火折子等必備物品一起貼身藏好。深吸一口氣,將“觀呼吸”法門運轉到極致,心跳漸漸平復,氣息變得綿長細微,整個人的存在感急劇降低,如同融入了房間的陰影之中。
門外的兩名守衛早已被驚天動地的廝殺聲驚動。其中一人低喝一聲:“你守在這里!我去前面支援!”便提著鋼刀,身影一閃,沖向戰團最激烈的方向。另一人則緊握兵刃,背靠房門,眼神警惕地掃視著火光閃動的庭院,呼吸明顯粗重了許多。
機會!就在守衛因同伴離去而心神微分、且被遠處一聲劇烈的爆炸轟鳴吸引注意力的電光石火之間!陳駿動了!他沒有選擇破門,而是身體如同貍貓般悄無聲息地滑到房門一側,早已握在手中的匕首閃電般插入門縫,精準地挑住門閂,手腕用力一抖一撥!“咔噠”一聲微不可聞的輕響,門閂滑開!
幾乎在門開的瞬間,陳駿已側身擠了出去!那守衛驚覺身后異響,駭然轉身,刀光已然劈面而來!陳駿不閃不避,眼中冷靜得可怕,腳下步法詭異一錯,身體如同沒有骨頭般以毫厘之差貼著刀鋒滑過,同時左手如電探出,并非攻擊,而是五指如鉤,在那守衛持刀的手腕“神門穴”上狠狠一扣!這一下并非要制敵死地,而是運用了從柳彥處聽來的、關于氣血運行樞紐的粗淺知識,旨在瞬間打斷對方氣血運行,使其手臂酸麻!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后面精彩內容!
那守衛萬萬沒想到這個平日看似文弱的“文書”竟有如此詭異迅疾的身手和精準的打穴技巧,猝不及防下,只覺整條右臂瞬間酸軟無力,鋼刀幾乎脫手!他心中大駭,剛想張口呼喊,陳駿的右肘已如毒蛇出洞,重重撞在他的肋下!守衛悶哼一聲,踉蹌后退,撞在墻壁上,一時氣息閉塞,竟發不出聲來。
陳駿毫不戀戰,甚至沒有多看對方一眼,身形如青煙般借著這一撞之力向后飄退,瞬間沒入了廊柱的陰影之中,幾個起落,便消失在錯綜復雜的建筑群內。整個突圍過程干凈利落,發生在呼吸之間,充分利用了環境、時機和對方心理的瞬間空隙。
分舵內已亂成一鍋粥,到處是廝殺的人群,火光、鮮血、慘叫、兵刃撞擊聲充斥耳膜。陳駿將隱匿功夫發揮到極致,如同暗夜中的幽靈,借助假山、回廊、樹木、乃至倒斃的尸體作為掩體,在陰影中快速穿行。他不敢往廝殺最激烈的中心區域去,那里是死亡的漩渦,而是憑借著對分舵地形的熟悉,朝著相對僻靜、但可能是包圍圈薄弱環節的東南角方向潛行。那里靠近廚房和雜役院,圍墻較低,且外面是錯綜復雜、易于藏身的小巷。
沿途所見,觸目驚心。曾經威嚴的漕幫分舵,此刻已成人間煉獄。火焰吞噬著房屋,鮮血染紅了青石板,昔日熟悉的幫眾面孔,此刻或成為瘋狂廝殺的修羅,或已變成冰冷的尸體。陳駿心無旁騖,只有一個念頭:沖出去!
眼看就要穿過最后一道月洞門,前方就是那片相對空曠的雜物院落,高大的圍墻就在眼前!只要翻過那道墻,就有生機!陳駿精神一振,腳步加快。
然而,就在他一只腳踏入月光稀疏的院落的剎那,一股極其突兀的、難以形容的感覺,如同冰冷的蛇,驟然纏上了他的心臟!那是一種被更高層次存在凝視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懼!
他渾身的汗毛瞬間倒豎!腳步硬生生釘在原地!瞳孔急劇收縮!
就在前方不遠處,院落最角落的那段陰影里,坍塌了半邊的廢棄柴堆旁,不知何時,多了一個“東西”。
不,是一個人。
那人……或者說那“存在”,以一種極其怪異的姿勢,半倚半坐在殘破的柴堆上,一條腿隨意曲著,另一條腿伸直。他穿著一身早已看不出原本顏色、沾滿污漬、油漬和深褐色疑似干涸血痂的寬大破舊袍子,頭發亂得像被狂風蹂躪過的鳥窩,遮住了大半張臉。最顯眼的,是他腰間掛著一個碩大無比、油光锃亮、在微弱月光下反射著暗紅色幽光的朱紅色酒葫蘆。一股濃郁得化不開的、混合了劣質烈酒、汗臭、血腥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沉淀了無數歲月的滄桑氣息,隨風飄來,直沖鼻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