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癡”那沙啞、放肆,仿佛看透一切又漠視一切的笑聲,連同那句石破天驚的“深得我心”,如同兩道無形的驚雷,猝不及防地劈入陳駿毫無防備的心神深處,將他所有的理智、算計和恐懼瞬間炸得粉碎。他僵立在原地,四肢冰涼,血液仿佛凝固,大腦一片空白,唯有那雙透過亂發、似醉非醉卻又深邃得令人心悸的眼眸,如同烙印般刻在視網膜上。周遭震耳欲聾的廝殺聲、兵刃碰撞的銳響、垂死者的哀嚎,此刻都仿佛被一層無形的屏障隔絕,變得遙遠而模糊,整個世界似乎只剩下這個倚坐在廢墟陰影里、渾身散發著劣酒與滄桑氣息的詭異老者。
他為何在此?是巧合的詭異交集,還是精心計算的守株待兔?那句“深得我心”是居高臨下的戲謔?是意味深長的試探?還是……一種完全超乎他理解范疇的、近乎荒誕的認可?無數疑問如同沸騰的氣泡,在他停滯的思維中翻滾,卻找不到任何出口。
就在這心神失守的剎那,不遠處傳來的漕幫巡夜小隊急促雜沓的腳步聲和厲聲呼喝,如同冰錐刺骨,瞬間將陳駿從極致的震驚中激醒!危險并未因這詭異的插曲而消失,反而近在咫尺!
然而,那“酒癡”對逼近的危機竟渾若未覺,反而朝著陳駿的方向,極其詭異地眨了眨那雙渾濁的眼,嘴角扯出一個混合著頑童般狡黠與看客般饒有興味的弧度。緊接著,也未見他有何明顯動作,身影就如同被風吹散的青煙,又似融入夜色本身,在陳駿的視線中輕輕一晃,便徹底消失在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陰影里,無聲無息,仿佛從未存在過。只留下那股濃郁、復雜、難以名狀的混合氣味,在血腥的夜風中幽幽不散,證明著方才那匪夷所思的遭遇并非幻覺。
陳駿甚至來不及去思考這超越常理的一幕,求生的本能已驅動他的身體先于意識行動。他猛地一個激靈,身體下意識地蜷縮,如同受驚的野鼠,利用墻角的陰影掩護,手腳并用地撲到那段坍塌的矮墻下。也顧不得姿勢狼狽,深吸一口氣,調動起這些時日鍛煉出的全部氣力,連蹬帶爬,異常艱難卻險之又險地翻過了布滿碎石和荊棘的墻頭,重重摔落在墻外冰冷泥濘的地面上,摔得他眼前發黑,臟腑震蕩。
幾乎在他落地的同時,墻內清晰地傳來了巡夜小隊搜索至此的呵斥聲、兵刃撥動柴堆的嘩啦聲,甚至能聽到有人疑惑地嘀咕:“剛才好像聽到這邊有動靜?”陳駿心頭狂跳,不敢有絲毫遲疑,強忍著渾身的疼痛,連滾帶爬地起身,也顧不上辨別方向,一頭扎進墻外那片錯綜復雜、漆黑如墨、污水橫流的小巷深處,如同喪家之犬般,憑借著求生欲爆發出的潛力,發足狂奔,直到確認徹底甩掉了可能的追兵,才敢在一處散發著霉爛氣味的殘破屋檐陰影下停住腳步,背靠著冰冷潮濕的墻壁,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
然而,身體的極度疲憊與逃出生天的短暫慶幸,遠不及腦海中翻江倒海般的思緒沖擊來得猛烈。“酒癡”的突兀出現與神秘消失,他那句意味無窮的話語,如同魔音灌耳,在他心中反復回蕩、震蕩。與之前所有的推測、恐懼、謀劃都不同,這次是直面!是那個被視為一切風波核心、可能掌握著顛覆性“理念”的存在,親自對他這個掙扎在漩渦邊緣的小人物,投下了一縷難以解讀、卻重若千鈞的目光!
這究竟意味著什么?是更大的災難降臨的前兆,還是……一絲絕境中匪夷所思的曙光?
陳駿不敢在危機四伏的城內久留。張彪的漕幫、來襲的未知勢力、以及這神出鬼沒、意圖莫測的“酒癡”,使得潞州城已然成為一個巨大的、充滿致命吸力的漩渦。他必須立刻出城,找一個絕對隱蔽、絕對安全的地方,消化這接連發生的、足以顛覆認知的驚天變故。
憑借對地形的極度熟悉和超乎常人的謹慎,他如同暗夜中的幽靈,避開所有主干道和可能設有盤查的路口,專挑最陰暗、最污穢、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落穿行。終于,在天色將明未明、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他從一處早已探明的、位于城墻根下、被荒草和垃圾半掩的破損排水涵洞中,匍匐著鉆出了城墻,再次踏入了城西那片荒蕪、寂靜且充滿未知的丘陵山地。
他沒有返回之前藏身過的那處廢棄磚窯,那里可能已不安全。而是憑借著記憶和直覺,在崎嶇的山林中艱難跋涉了許久,最終選擇了一處更為隱蔽、位于人跡罕至的半山腰、被厚厚藤蔓和灌木叢完全遮掩的天然巖縫,作為暫時的棲身之所。
巖縫內狹窄、陰暗、潮濕,空氣中彌漫著泥土和苔蘚的氣息,但足以容納他蜷縮藏身,且極難被發現。陳駿癱坐在冰冷堅硬的巖石上,身心俱疲,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抗議,但精神卻處于一種異常的、近乎燃燒的亢奮狀態。他取出水囊,小口地啜飲著冰冷的清水,又艱難地吞咽著硬如石塊的干糧,目光卻失神地望著巖縫外那片逐漸由墨黑轉為深藍、又透出絲絲灰白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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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很亂……但比那些蠢貨強多了……”
“攪混水……深得我心……”
“酒癡”的話語,如同兩把鑰匙,猛烈地撬動著他腦海中那些沉寂的線索碎片,開始與柳彥的點評、玄塵道長的贈書、張彪的試探、《養氣心得》的法門,以及自身修煉的體會,瘋狂地碰撞、印證、交織。
一連數日,陳駿都如同冬眠的野獸般,蟄伏在這狹窄的巖縫之中。他小心翼翼地處理著身上的擦傷和淤青,大部分時間都沉浸在極致的靜坐與內省之中。他不再僅僅滿足于機械地重復《養氣心得》上的“觀呼吸”與“意守丹田”,而是開始以一種全新的、被“酒癡”那幾句話語點醒的視角,重新審視自身那一片“混亂”的“意”的海洋。
他回憶起“酒癡”點評他藥材搭配時提到的“暗合道法自然”,回憶起柳彥傳授“觀呼吸”時強調的“濁水自澄,妄念自息”,回憶起《養氣心得》中“意動則氣隨,氣行則血通”的論述,再結合“酒癡”那句看似批評實則點破關鍵的評價,一個模糊卻極具顛覆性的念頭逐漸清晰起來:自己的“意亂”,或許并非完全是需要被鎮壓、被清除的弊端?它可能是一種未經雕琢的、充滿原始活力與無限可能性的混沌狀態?而那些一味追求強力控制、固守某種單一、僵化“意境”的所謂高手,反而可能落入了下乘,失去了進化的潛力?“酒癡”所欣賞的,或許正是這種“亂”中蘊含的、不羈的、未被框架束縛的生命力與可能性?
這個想法讓他感到一陣戰栗般的激動,仿佛在無盡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線微光。他開始嘗試不再強行去“鎮壓”或“梳理”那紛亂如麻的意念,而是如同一個冷靜的觀察者,又帶著幾分“酒癡”式的游戲心態,去“觀看”它,去“感受”它內部如同溪流、又如狂風般的自然流動與變化,甚至嘗試不再抗拒,而是去“引導”這種“亂”,使其成為一種動態的、充滿彈性的、生生不息的“勢”,而非一個僵死的、固定的“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