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駿在漕幫分舵內那如履薄冰、卻又暗藏一絲微妙機遇的新處境,并未能持續太久。張彪那看似“信重”、實則“圈禁”的安置,如同一張無形而堅韌的蛛網,將他束縛于權力核心的邊緣。雖得以窺見更多以往難以觸及的機密文函,感知分舵內部錯綜復雜的人事脈絡與資源流向,呼吸到一絲不同于底層文書的、略顯“自由”的空氣,但周身那無所不在的監視目光,以及韓弟子那冰冷如實質的審視,卻如同時刻抵在后心的利刃,提醒著他自身處境的實際兇險。他如同一只落入精密鳥籠的雀鳥,雖得飽食,卻失天空。
他小心翼翼地扮演著“恭順智囊”的角色,于堆積如山的案牘文書間,憑借過人的記憶力與邏輯推演能力,將紛雜信息梳理得條分縷析,偶爾在張彪看似隨意的垂詢中,提出一些基于信息關聯、看似合理且留足余地的建議,既不顯山露水,又隱約展現價值。暗中,則抓緊每分每秒,將“酒癡”所授那玄奧心法融入日常行止坐臥之間,以“觀照”之法砥礪心神,體悟那“意動氣隨、自然而然”的微妙境界。那絲微弱氣感,在這種不刻意強求、反而順其自然的引導下,竟真如溪流匯入深潭,日漸沉凝靈動,對自身氣血流轉乃至周遭氣息變化的感知,也愈發敏銳細膩。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他這番在漕幫內部看似“嶄露頭角”的跡象,雖贏得少數人表面的敬畏與“小諸葛”的虛名,卻也如同在暗夜中點燃了一盞不算明亮、卻足夠顯眼的燈籠,其光芒不僅照亮了自身方寸之地,更不可避免地穿透了分舵的高墻,落入了遠處那些虎視眈眈的窺視者眼中。平靜的水面下,致命的暗流已然開始涌動。
這日午后,天氣悶熱,鉛灰色的云層低垂,壓抑得令人喘不過氣。陳駿奉命在分舵檔案庫房深處,查閱一批積壓數年、關于漕運河道管轄權爭議的陳舊卷宗。表面是為厘清一樁與鄰近州縣幫會糾纏不清的陳年舊賬,尋找可資利用的契約漏洞或歷史依據,實則是他借職務之便,試圖從這些故紙堆中,尋找任何可能與“酒癡”神秘行蹤、或是那場“重寶”風波存在隱秘關聯的蛛絲馬跡。庫房內光線昏暗,僅靠幾扇高窗透入微弱天光,無數卷宗堆積如山,散發著濃烈的霉味與塵埃氣息,空氣凝滯得如同膠水。唯有他指尖拂過泛黃紙頁的沙沙聲,更襯出四周死寂。
突然,庫房那扇厚重、吱呀作響的木門被人略顯急促地推開,一道身影帶著外面濕熱的氣息快步闖入,打破了這片凝固的寂靜。陳駿抬頭,透過書架縫隙望去,見是分管碼頭巡查處的一名姓王的小頭目。此人生得面色黝黑,脾氣急躁,是幫中有名的直性子,因一手水上功夫了得、對航道暗礁險灘了如指掌而受重用,但于幫派傾軋的權謀之道卻并不擅長。王頭目目光在昏暗的庫房內急切掃視,看到陳駿的身影,眼睛頓時一亮,也顧不得禮節,三步并作兩步繞過堆積的卷宗來到近前,未等陳駿開口,便搶先壓低聲音,語氣帶著難以掩飾的緊張與幾分神秘:
“陳先生!您在這兒真是太好了!剛在碼頭聽到個頂要緊的風聲,心里頭直打鼓,思來想去,覺得必須得來跟您通個氣兒!”他稱呼間已不自覺帶上了敬語,顯然聽聞過陳駿近來在舵主面前的“特殊”地位。
陳駿心中微凜,面上卻不動聲色,輕輕放下手中卷宗,語氣平和:“王頭目不必著急,慢慢說,何事如此驚慌?”他示意對方靠近些,借書架陰影遮擋。
王頭目又湊近半步,聲音壓得更低,幾乎如同耳語,帶著河風與汗水的味道:“是碼頭那邊傳過來的消息!就今兒個上午,有兩撥生面孔,鬼鬼祟祟地在幾個靠得住的腳夫和船老大那兒打聽您!一撥人作南方行商打扮,衣著光鮮,但眼神躲閃,問話拐彎抹角,專打聽您平日何時出入分舵、常去哪些地方、有沒有什么特別的嗜好或習慣,精細得很!另一撥更邪性,看打扮像是北邊來的蠻子,膀大腰圓,說話沖得很,口氣大得嚇人,直接放話出來,說……說……”他說到這里,喉結滾動了一下,面露猶豫之色,似乎有些難以啟齒。
“但說無妨,王頭目,你我之間不必見外。”陳駿心中一沉,面上卻依舊維持著鎮定,甚至露出一絲鼓勵的微笑。
王頭目咬咬牙,低聲道:“他們說……說您壞了他們的‘大事’,是個必須拔掉的‘釘子’!還說什么……‘變數’當除,否則后患無窮!陳先生,您……您是不是不小心得罪什么了不得的狠角色了?這幫人看起來煞氣很重,絕非善類啊!”他眼中滿是擔憂。
陳駿的心臟如同瞬間被浸入冰窟,寒意刺骨!行商打扮、問話精細的,極可能是“黑蛇幫”殘黨或在本地活躍的其他隱秘眼線,意圖摸清他的行蹤規律,以便下手。而那“北邊來的蠻子”,口稱“壞了大事”、“變數當除”,目標如此明確,殺意如此赤裸,除了那夜栽贓“酒癡”的計劃因他間接泄露而功敗垂成、損失慘重的“血狼部落”,還能有誰?張彪借勢鞏固了權位,而真正的幕后黑手,卻將所有的怒火與損失,清算到了他這個意外攪局、看似最容易捏碎的“小人物”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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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赤裸裸的殺機,已如出鞘的毒刃,鎖定了他的咽喉!
他強壓下翻騰的心緒與驟然加速的心跳,臉上擠出一個勉強的、帶著感激與后怕的笑容,拍了拍王頭目的胳膊:“多謝王頭目仗義告知!這份情誼,陳某銘記于心。想必是些以訛傳訛的閑話,或是有人故意散播謠言,想攪亂視聽,離間我幫。我自會加倍小心,也會尋機將此事稟明舵主知曉,請他老人家定奪。”
王頭目將信將疑,但見陳駿似乎并未太過驚慌,也不好再多說,又叮囑了幾句“千萬小心”、“近日莫要單獨外出”之類的話,這才憂心忡忡地匆匆離去。
庫房內重新恢復了死寂,但陳駿的心卻再也無法平靜。冷汗,悄無聲息地從背脊滲出,浸濕了內衫。對方既然敢如此公然放話,甚至詳細打聽他的行蹤習慣,顯然已不再顧忌打草驚蛇。這意味著,要么對方已有了必殺的把握和周密計劃,要么就是憤怒已極,不惜代價要除掉他這個“變數”。無論哪種情況,對他而言,都是滅頂之災。張彪會不惜代價保他嗎?絕無可能!在他眼中,自己始終只是一件有些用處、卻隨時可以舍棄的工具。若這件工具引來強敵、可能導致更大損失,張彪會毫不猶豫地將其拋棄,甚至可能為了平息事端、或是與對方進行某種交易,而親手將他交出!
生死危機,已非暗流,而是化作了滔天巨浪,撲面而來!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背靠著冰冷的書架,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瘋狂運轉。坐以待斃唯有死路一條。必須趁對方尚未發動雷霆一擊,或者說在張彪做出最終、很可能對他不利的決定之前,尋得一線生機!道門?柳彥和玄塵道長態度曖昧超然,遠水難救近火,且未必愿意卷入這等血腥的江湖仇殺。“酒癡”?神龍見首不見尾,更是虛無縹緲,指望不上。眼下,唯一可能利用的,只有這漕幫分舵內部的復雜形勢,以及張彪那多疑、權衡、一切以自身利益為最高準則的梟雄心理!
一個大膽、冒險,甚至堪稱刀尖跳舞的計劃,在他心中迅速成型——禍水東引,驅狼吞虎!既然“血狼部落”和“黑蛇幫”殘黨將矛頭明確對準了自己,何不巧妙利用張彪對這兩股勢力的忌憚、敵意以及那夜受損的顏面,將這場針對自己的必殺之局,轉化為漕幫與這些外部勢力之間的新一輪沖突?只要運作得當,讓張彪覺得,保住他陳駿、正面迎擊外敵的挑釁,更符合其維護權威、打擊潛在威脅的利益,那么自己或可暫保無虞,甚至借力打力!
接下來的半天,陳駿表現得異常“正常”,甚至比平日更加勤勉地處理手頭文書,但暗中卻將“觀呼吸”法門運轉到極致,心神提升至最敏銳的狀態,如同最精密的雷達,不放過分舵內任何一絲細微的氣息流動與異常動靜。果然,他隱約察覺到,有幾道陌生的、帶著陰冷審視與毫不掩飾惡意的氣息,若有若無地掠過他居住的廂房以及經常活動的文書房附近。暗中監視他的目光,也明顯增加了,除了韓弟子那熟悉的冰冷注視,似乎還多了幾雙隱藏在陰影里的眼睛。
傍晚時分,他尋了個呈送整理好的河道糾紛摘要的由頭,再次求見張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