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隨玄塵道長步入那間位于道觀深處、被翠竹環(huán)繞的丹房,陳駿頓感周身氣息為之一清。與觀外山林的清冽不同,此處的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郁卻絲毫不顯膩濁的奇異藥香,這香氣仿佛由百種草木精華歷經(jīng)歲月沉淀與爐火淬煉后融合而成,吸入肺腑,非但不刺鼻,反而令人靈臺一明,連日奔波積攢的疲憊與心焦似乎都被悄然滌蕩去幾分。丹房內(nèi)陳設(shè)極簡,卻處處透著古意與玄奧。四壁立著頂天立地的紫檀木藥柜,無數(shù)小抽屜密密麻麻,其上貼著的泛黃標簽?zāi)E古樸,字跡隱約可見“朱砂”、“茯苓”、“雪蓮”、“寒髓”等名目,無聲訴說著此地的底蘊。房間中央,那座半人高、通體紫銅、表面鐫刻著云雷紋與八卦圖案的丹爐尤為引人注目,爐火雖熄,但手背隔空輕觸,仍能感受到一股深沉內(nèi)斂的余溫,爐壁在從高窗透入的天光下,隱隱有暗金色流光轉(zhuǎn)動,顯然絕非凡鐵。正對丹爐的墻壁上,懸掛著一幅紙質(zhì)泛黃、裱褙卻極為精心的《太上老君說常清靜經(jīng)》立軸,字跡筆走龍蛇,蘊含著一股清靜無為、超然物外的道韻,為這充滿“煙火氣”的丹房平添了幾分肅穆與超脫。
玄塵道長并未立刻取藥,而是先示意陳駿在靠墻的一個蒲團上靜坐片刻,自身則步履從容地行至那排巨大的藥柜前,并未查看那些標注著名貴藥材的抽屜,反而在右下角一個極不起眼、甚至有些磨損的小抽屜前停下。他伸出保養(yǎng)得極好、指甲修剪得圓潤整潔的手指,輕輕拉開抽屜,取出一只僅有巴掌大小、通體由整塊碧玉雕琢而成、瑩潤剔透、毫無雜色的玉瓶。玉瓶甫一出現(xiàn),周遭的藥香仿佛都被其引動,變得更加靈動。道長以指尖輕輕抹開瓶口那層色澤深沉的蜜蠟封印,動作輕柔得如同對待初生嬰兒。隨著封印開啟,一股難以言喻的、更加精純凝練、仿佛蘊含著勃勃生機的異香瞬間彌漫開來,陳駿只覺精神一振,連日來因憂思、奔波而隱隱作痛的太陽穴竟為之一松,四肢百骸都透出一股暖洋洋的舒適感。
道長并未將丹藥倒出,只是以掌心虛托玉瓶,目光溫和地看向陳駿,語氣平和卻自然流露出一絲鄭重:“此丹名為‘參茸歸元丹’,名雖尋常,煉制之法卻暗合‘九轉(zhuǎn)還丹’之秘,非等閑之物。丹之一道,究其根本,在于激發(fā)人體自身沉睡之潛能,調(diào)和陰陽,彌補虧空,而非以外力強行替代本源。故服用之法,其重要性,有時更在丹藥本身之上,差之毫厘,謬以千里。”接著,道長便開始細致入微地講解服用此丹的關(guān)竅。
他講解得極慢,條理卻異常清晰,從如何采集“無根之水”(特指棲霞山雨后特定竹葉葉心積聚的晨露,或后山一線泉眼中段最為清冽的活水),到用何種材質(zhì)的器皿(以溫玉或潔凈陶器為佳,忌金屬)盛放,再到如何以掌心微溫(非明火)將露水加熱至何種程度(觸手微溫,約同人體體溫),才能將丹藥化開至最佳狀態(tài)。接著是如何喂服:需用特制的玉匙,每次只取發(fā)絲般細微的一縷藥液,點在病人舌下“金津”、“玉液”二穴附近,同時需以極細的金針(道長甚至出示了一枚細如牛毛、長僅寸許的金針)以特定手法輕刺穴位,刺激津液分泌,助藥力化散吸收。喂服的間隔、次數(shù)、每日總量,皆有嚴格規(guī)定,需密切觀察病人反應(yīng)隨時調(diào)整。
最關(guān)鍵的一步,在于喂服之后。需喂藥者凝神靜氣,將自身一縷氣息調(diào)理至至柔至和之境,循手太陰肺經(jīng)(主管呼吸宗氣)緩緩渡入患者體內(nèi)。此氣非為攻伐,非為疏導(dǎo),更非替代,而是如同春風拂過冰面,暖陽照融積雪,其意只在“引導(dǎo)”與“催化”,助那化開的藥力更溫和、更均勻地滲透至四肢百骸、五臟六腑的細微絡(luò)脈之中,歸于本源。道長特別強調(diào),此過程中心念務(wù)必澄澈空明,不可有絲毫強橫、急躁之念,否則自身氣息稍顯凌厲,便可能驚擾患者脆弱如游絲的氣機,甚至與藥力產(chǎn)生不可測的沖突,反成催命符。同時,道長還預(yù)判了喂服后可能出現(xiàn)的幾種反應(yīng):或體表微汗,或腹中微鳴,或沉睡不醒,或短暫精神煥發(fā)后又復(fù)萎靡,并一一講解了何種情況屬正常藥力運行,何種需警惕,以及相應(yīng)的簡單應(yīng)對之法。
陳駿凝神靜聽,不敢有絲毫分心,將道長所言的每一個細節(jié)、每一種可能、每一句告誡,都如同用刻刀般深深烙印在腦海深處。他深知,這看似繁瑣細微的流程,實則是融合了丹道、醫(yī)理、針砭與氣功導(dǎo)引的極高明法門,其中對“氣”的掌控要求已至精微之境,若非他修煉《養(yǎng)氣心得》日久,對自身氣息的掌控已初窺“意動氣隨、綿綿若存”的門徑,光是理解其中關(guān)竅已屬不易,更遑論實際操作。道長此舉,不僅是授以救人之法,更是一次對其心性、悟性與掌控力的極致考驗與點撥。
講解完畢,玄塵道長方將那只碧玉藥瓶鄭重遞到陳駿手中。玉瓶觸手溫潤,似乎與丹藥的靈性隱隱相合。道長目光深邃地看向他,語氣平和卻重若千鈞:“丹藥在此,法門已授。能否借這一線生機,挽回張老先生垂危之命,接下來十之七八,便系于你之心性是否沉靜、意念是否精純、以及臨機應(yīng)變之上了。望你好自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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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駿雙手恭敬接過玉瓶,感受到其中那枚丹藥蘊含的磅礴卻內(nèi)斂的生機,以及這份托付帶來的巨大壓力,他深吸一口氣,沉聲道:“晚輩定當竭盡所能,不負道長所托!”
玄塵道長微微頷首,拂塵輕擺,緩步走至丹房那扇朝向竹林的小窗前,望著窗外雨后愈發(fā)青翠欲滴、生機盎然的修竹,聲音變得悠遠,仿佛在自言自語,又似在點撥迷津:“紅塵萬丈,因果如網(wǎng),糾纏難解。你既踏入鄞州這潭深水,周身氣運糾纏,隱有風波暗涌之象,前路必多險阻坎坷。清微觀雖為方外清修之地,立身之本在于不染塵俗,不便過多插手俗世紛爭恩怨。然,道法自然,亦講緣法。見良才美質(zhì),若因緣際會之下,為塵囂所蔽,或遭風雨摧折,亦是吾道之憾。”
他轉(zhuǎn)過身,目光清澈而鄭重,不再有絲毫試探,直接看向陳駿:“小居士,你今日關(guān)于‘氣’如水流、需觀其性、順其勢、導(dǎo)其向、潤物無聲之論,雖言語樸拙,未成體系,然其中蘊含的‘道法自然’、‘陰陽調(diào)和’、‘激發(fā)自體’之核心要義,已暗合天道生生不息之理,頗具慧根靈性。更難得是,身處危局,心系故人,仁念不失,擔當不卸。觀你言行,雖似背負不凡際遇,眉宇間隱有風霜之色,然眼底深處自有朗朗正氣,非奸邪狡詐之徒。老道有意,代師門做個主張,邀請小居士在我這清微觀中,掛一‘俗家客卿’之名。不知小居士意下如何?”
“俗家客卿?”陳駿心中一震,這個名號他聽雷老鏢頭提起過,乃是與道觀關(guān)系極其密切、享有諸多便利卻不受出家清規(guī)約束的特殊身份,非大機緣、大貢獻或觀主極其看重者不能得。他萬萬沒想到,玄塵道長對他竟賞識至此,直接拋出如此重量的橄欖枝。
“正是。”玄塵道長頷首,神色平和而肯定,“此非正式皈依,不需你剃度出家,守我觀中早晚課誦、飲食起居之清規(guī)戒律。只是掛名在觀,得一身份憑信,結(jié)一份善緣。有此名分,你可憑信物,有限度查閱觀中收藏的一些非核心秘傳的道經(jīng)典籍、醫(yī)藥筆記、乃至前輩高人的修行札記;若修行或俗務(wù)中遇疑難困惑,亦可來觀中間詢,老道若在,或觀中其他長老得閑,當可為你解惑一二;平日里,觀中藥圃所出、或弟子采集的一些藥材,你若需用,可按成本價取用,某些非核心的普通丹藥,或也可酌情供給。此外,”道長語氣略頓,帶著一絲含蓄的深意,“在這鄞州郡內(nèi),我道門幾分薄面,或也可讓你減少些許不必要的麻煩,多一分轉(zhuǎn)圜余地。”
這利益是顯而易見且極其誘人的!一個相對超然、底蘊深厚的道門背景,無疑能為他在這龍蛇混雜、危機四伏的郡城提供一層珍貴的護身符,讓許多勢力投鼠忌器;能夠有限度查閱道觀典籍,對他深入理解《養(yǎng)氣心得》、探尋自身修行之路、乃至提升醫(yī)術(shù),都有著不可估量的價值;而觀中的藥材、丹藥資源,更是救治張老醫(yī)師、以及應(yīng)對未來可能傷勢的堅實保障。這簡直是困境中夢寐以求的強援!
然而,歷經(jīng)變故、深知世事險惡、代價守恒的陳駿,并未被這突如其來的驚喜沖昏頭腦。他強壓下心中的波瀾,神色保持冷靜,恭敬地問道:“道長厚愛,晚輩感激涕零,如久旱逢甘霖。然,晚輩深知世間萬物,有得必有舍。卻不知,這‘客卿’之名,需要晚輩承擔何種義務(wù)?還請道長明示,晚輩方能權(quán)衡己身,不敢妄受。”他必須弄清代價,才能做出不負己、不負人的決定。
玄塵道長眼中贊賞之色愈濃,似乎對陳駿的冷靜與清醒極為滿意:“義務(wù)有三,你且聽清。其一,客卿需維護本觀清譽,言行舉止,需符合道門中正平和之旨,不得借觀中名號行欺壓良善、為非作歹之事。若行不義,玷污觀譽,這名分立時廢止,信物收回,且觀中保留追究之權(quán),后果須你一力承擔。其二,若觀中不幸遭外敵侵擾,或遇重大難關(guān),客卿需在自身能力允許、且不違背道義良知的前提下,施以援手,同舟共濟。其三,也是最為長遠的一條,”道長目光變得深邃,仿佛看到了遙遠的未來,“他日若你修為有成,境界提升,或于游歷世間時,遇心性純良、頗具慧根、與吾道門有緣之良才美質(zhì),需代為留意,引其向善,若機緣合適,可推薦至觀中考察,以延續(xù)道脈,廣種善因。此乃傳承之責,是一種期許,而非強制,你可明白?”
陳駿仔細品味著這三條義務(wù)。第一條是底線與紅線,理所應(yīng)當,也是對他品行的基本要求。第二條有“能力所及”、“不違道義”的前提,并非無限責任,顯得合情合理。第三條關(guān)于傳承引薦,看似縹緲遙遠,卻透出道門高瞻遠矚的眼光與對未來的布局,是一種善意的托付,而非硬性任務(wù)。權(quán)衡之下,所獲資源與支持,遠大于需要承擔的義務(wù),利遠大于弊。
但他仍有最后一絲顧慮,關(guān)乎道義,必須言明:“道長信重,晚輩銘感五內(nèi)。然,晚輩……身世復(fù)雜,恐有宿敵糾纏,若掛名寶觀,是否會為這清靜之地引來不必要的麻煩?晚輩實不愿因一己之私,連累寶觀清靜。”這是他最大的擔憂,不愿將這方凈土卷入自己的是非漩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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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塵道長聞言,淡然一笑,笑容中透出一股歷經(jīng)風雨、洞察世情的超然與自信:“清微觀立足棲霞山數(shù)百載,歷經(jīng)朝代更迭、江湖風波,自有其存身立命之道,非是輕易可撼動的。只要你不將禍水主動引至山門,不借觀名行不義之事,些許江湖風雨,還侵擾不到這方清凈土。況且,”他意味深長地看了陳駿一眼,語帶玄機,“有時,一盞看似微弱的燈,若能置于合適的位置,其光雖不耀眼,卻足以讓暗處窺視的魑魅魍魎心生忌憚,反而能照見更廣闊的平安地。”
聞聽此言,陳駿心中最后一塊巨石轟然落地,豁然開朗!道長此言,不僅是承諾提供庇護,更點出了這重身份可能帶來的戰(zhàn)略優(yōu)勢——一個道門客卿的身份,本身就是一種無形的威懾,足以讓許多不明底細的勢力在動手前多加思量,為自己贏得寶貴的周旋空間與時間。
至此,已無需再多猶豫。這不僅是雪中送炭的機緣,更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期許與戰(zhàn)略上的聯(lián)盟。陳駿退后一步,整了整因方才凝神聽講而微皺的衣冠,面容肅穆,對著玄塵道長,躬身行了一個極為鄭重的大禮,語氣堅定而誠懇,擲地有聲:“承蒙道長不棄,如此信重,晚輩陳駿,何德何能!今日在此,愿遵道長教誨,接受‘俗家客卿’之名!必當恪守承諾,謹言慎行,維護觀譽。他日若有所成,定當竭盡全力,回報觀中,不負道長今日知遇之恩!”
玄塵道長臉上露出了欣慰而祥和的笑容,手中拂塵輕輕一揚,一股柔和卻無法抗拒的力量將陳駿托起:“福生無量天尊。善哉!今日起,你便是我清微觀記名在冊的客卿了。”說著,他從寬大的道袍袖中,取出一枚非金非木、觸手溫潤細膩、色如玄墨的令牌。令牌造型古樸,正面以古篆陽文刻著“清微客卿”四字,周圍環(huán)繞太極八卦圖案,背面則刻有云紋與一座微縮的山形圖案,似為棲霞山縮影。令牌隱隱散發(fā)著一股寧靜祥和、中正平和的氣息。“此乃客卿信物,憑此可自由出入觀中尋常區(qū)域,查閱藏經(jīng)閣相應(yīng)層級的典籍。切記,善用此牌,亦是修行,好自為之。”
陳駿雙手恭敬地接過令牌,入手微沉,那溫潤的質(zhì)感與祥和的氣息,讓他因連日緊張而始終繃緊的心神,竟不由自主地松弛了一分。這枚令牌,不僅是一個身份象征、一道護身符,更是一份責任,一條連接他與這個神秘而強大道門的堅實紐帶,也是他在這危機四伏的江湖中,獲得的第一塊真正意義上的立足之基。
“多謝道長厚賜!晚輩定不負所托!”陳駿將令牌小心貼身收好,感受著那份沉甸甸的份量。
“去吧,”玄塵道長揮了揮拂塵,神色恢復(fù)平靜,“救人如救火,耽擱不得。此行下山,凡事但求問心無愧,遇事多思量,謹慎而行。若有疑難,可持令牌來尋。”
陳駿再次躬身拜謝,不再多言,轉(zhuǎn)身快步離開了清微觀。手持客卿令牌,懷揣救命丹藥與精妙法門,他感覺肩上的擔子前所未有的沉重,但腳下的道路,卻仿佛被一盞風燈照亮,雖前路依舊迷霧重重,但至少有了明確的方向和依仗。這“俗家客卿”的身份,如同在他孤身航行的扁舟上,落下了一塊沉甸甸的壓艙石,雖不能平息風浪,卻足以讓舟楫更加穩(wěn)健,能夠更好地迎接未來的驚濤駭浪。真正的挑戰(zhàn),現(xiàn)在才剛剛拉開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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