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后山演武場旁觀道門小比歸來,接連數日,陳駿都沉浸在一種奇特的興奮與沉靜交織的狀態中。白日里,他依舊保持著深居簡出的習慣,大部分時間待在周記綢緞莊那間僻靜的廂房內,或于院中老槐樹下靜立。然而,他的內心世界卻如同沸騰的鼎鑊,將觀摩小比所獲的龐大信息與自身過往的經歷、體悟進行著劇烈的碰撞、融合與提煉。道門武學那嚴謹的體系、深邃的哲理、以及與自然相合的韻味,如同一幅恢弘的畫卷在他眼前展開,讓他清晰地看到了自身那幾式純粹為生存而生的搏殺技巧的局限性,也指明了未來修煉提升的康莊大道。
這種反思并非妄自菲薄,而是一種建立在清晰認知基礎上的、充滿建設性的自我剖析。他如同一位獲得了一張精密地圖的探險家,終于明白了自己所處的位置、前方的路徑以及沿途可能遇到的風景與險阻。白日,他更多是在腦海中反復推演、印證,將“流云劍法”的連綿之勢、“太乙拂塵功”的化勁之妙、“震山掌”的發力之根,與自己的“驚鴻一瞥”、“泥鰍脫身”等招式逐一對照,尋找可以借鑒、融合的節點,思考如何將“陰陽”、“剛柔”、“虛實”等道學精義,化入原本直來直去、追求極致效率的殺戮技巧之中,使其更具韌性、變化與潛力。夜晚的靜坐練氣,則更加注重對那團初生的液態真氣的“觀照”與“溫養”,意念如絲如縷,引導其如春水般在經脈中自然流淌,體會其愈發凝練、馴服后所帶來的那種沉甸甸、實實在在的力量感以及與心神水乳交融的緊密聯系。
這日清晨,天光尚未大亮,東邊天際僅有一線微白,整座鄞州郡城還籠罩在黎明前最深的寂靜之中。陳駿已如同往常一樣悄然起身,沒有驚動任何人,獨自一人出了積善巷,沿著熟悉的路徑出南門,再次踏上了前往棲霞山清微觀的山路。他喜歡在晨曦微露、萬物初醒之時,置身于山林之間,感受那天地間勃發的生機,這對他鞏固“天人合一”的初步感悟、溫養體內真氣大有裨益。同時,清晨的演武場人跡罕至,正是他獨自演練、體悟新得的絕佳時機。
山路清幽,露水打濕了衣袂。到達演武場時,巨大的青石廣場上空曠無人,唯有遠處云海翻騰,山風掠過松林,發出低沉的濤聲。陳駿沒有急于開始練習,而是先走到場地邊緣,面對浩瀚的云海,進行每日例行的“觀照”站姿。他雙腳不丁不八,自然站立,雙臂微垂,全身放松,呼吸變得深長細緩,意念先是內收,仔細體會著丹田內那團液態真氣緩緩旋轉時帶來的溫熱與充實感,以及其與周身經脈形成的微妙循環。隨后,意念漸漸向外擴展,感受著清涼的晨風拂過面頰的觸感,皮膚吸收著空氣中蘊含的朝陽初升前的純凈生機,耳中捕捉著風過松針的沙沙聲、遠處山澗隱隱的水流聲,甚至腳下青石板傳來的絲絲涼意。他嘗試將自身融入這片天地將醒未醒的寧靜與宏大之中,追求一種物我兩忘、氣息相通的和諧狀態。
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天際的白色逐漸擴大,染上了淡淡的金邊。陸續開始有身著月白練功服的年輕道士來到演武場。他們大多沉默寡言,各自尋了場地一角,便開始熱身或練習基本功,顯得紀律嚴明。陳駿也結束了站姿,緩緩活動開筋骨,開始以一種緩慢的速度,演練那幾式已刻入骨髓的保命招式。但此刻的演練,與以往截然不同。他不再追求速度與狠辣,而是刻意放慢了動作,仔細體會每一式發力時,足、膝、胯、腰、肩、肘、腕、指,力量是如何節節傳遞的,呼吸是如何與之配合的,意念是如何引導氣機運行的。他嘗試將昨日觀摩所悟的“根節貫穿”、“以柔化剛”等理念融入其中,雖然動作看起來甚至有些凝滯笨拙,但其內涵卻在進行著深刻的蛻變。
就在他沉浸于這種慢練體悟之時,一陣略顯焦躁、紊亂的喘息聲夾雜著掌風破空的脆響,打斷了他的思緒。這聲音中氣不足,且帶著明顯的滯澀與用力過猛的跡象。陳駿微微蹙眉,收斂招式,循聲望去。
只見在場地東南角,一株虬枝盤曲的古松樹下,一個身材瘦小、面容尚帶稚氣、年紀約摸十四五歲的小道士,正一遍又一遍地練習著“震山掌”的起手式與最初幾式變化。陳駿認出,這正是那日小比中,施展此套掌法的弟子,似乎名叫清嵐(與傳功長老同名,應是輩分)。此刻,這少年清嵐滿臉通紅,汗珠順著鬢角滾落,眼神中充滿了焦急與不甘。他每一掌推出,都咬牙切齒,用盡了全身力氣,手臂肌肉緊繃得微微顫抖,腳步踏地極重,發出“砰砰”聲響,仿佛要將青石板踏碎。然而,與之相反的是,他的掌風雖響,卻顯得虛浮散亂,缺乏穿透力,更嚴重的是,他的呼吸完全亂了套,吸氣短促,呼氣時如同拉風箱般猛烈,胸口劇烈起伏,顯然氣息已岔,在經脈中橫沖直撞,導致他臉色由紅轉白,額角青筋暴露,身形都開始微微搖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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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駿心中一凜。他如今對氣機感應敏銳遠超常人,一眼便看出這清嵐小道士練功出了大岔子。這是典型的急于求成、意念過重、強行催谷內力,導致呼吸與發力節奏嚴重失調,內息失控,已到了走火入魔的邊緣。若再強行練習下去,輕則經脈受損,吐血重傷,需臥床休養數月;重則真氣逆亂,傷及心脈,甚至可能武功全廢,留下終身隱患。
此時,負責督導晨練的一位面容嚴肅的中年道士明石,正在場地另一端指導另外幾名弟子練習一套合擊陣法,背對著這個方向,并未察覺到此地的異常。其他弟子也各自專注練習,無人注意到清嵐的險境。
陳駿心中瞬間閃過幾個念頭。出手,還是不出手?自己一個客卿,身份敏感,貿然指點觀中弟子,極易引人側目,甚至可能被誤解為炫耀、越權,引來不必要的麻煩。況且,道門武學博大精深,自已雖有所悟,但畢竟未得真傳,指點是否得當?若言語不當,反而可能加重其傷勢。
但眼看清嵐臉色愈發蒼白,呼吸愈發急促,身體搖晃加劇,下一掌推出時,恐怕就是氣息徹底崩潰之時!那稚嫩臉上流露出的痛苦與執著,讓陳駿想起了自已初練《養氣心得》時無人指點、獨自摸索的艱難。一絲不忍與當年“酒癡”看似隨意卻至關重要的點撥之恩涌上心頭。玄塵道長允他客卿之位,亦有讓他與觀中有所交流之意。況且,見危不救,有違他本性。
電光石火間,陳駿已做出決斷。他深吸一口氣,瞬間將自身氣息調整至一種極致的沉靜與平和狀態,步伐輕捷如貓,悄無聲息地靠近清嵐,在距離他約一丈五尺左右的距離站定——這個距離既不至于驚擾他,又能在必要時及時出手護住其心脈。
就在清嵐一式“推山撼岳”力道用老,新力未生,舊氣濁滯于胸,難受得幾乎要咳出聲來的那個瞬間,陳駿開口了。他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平穩,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穿透了清嵐粗重的喘息聲,直接傳入其耳中:
“這位師兄,請恕在下唐突。觀你掌法,勁力澎湃,志向高遠,可見用功之勤。然則,發力之時,意念是否過于膠著于雙掌之上,一心只求石破天驚之效,反而忽略了力量的源頭與途徑?”
清嵐正被體內翻騰的氣息折磨得心煩意亂,忽聞人語,嚇了一跳,氣血又是一陣翻涌。他勉強收勢,踉蹌半步,轉頭見是那位曾在觀主身邊出現、前幾日旁觀小比的年輕客卿,臉上露出愕然與一絲戒備,喘著氣艱難答道:“是……是又怎樣?練掌……自然要猛要剛!不然何以‘震山’?”言語間帶著少年人的倔強與不服。
陳駿神色不變,目光平靜地看著他,繼續用那種不急不緩的語調說道:“師兄可知,強弓硬弩,其力并非源于箭矢,而在弓臂與弦索?蓄力愈深,發放愈遠。掌法名‘震山’,取其厚重磅礴之勢,如同山岳傾覆,其力源于大地,而非山巔一石。我觀師兄方才發力,足下似未扎穩根節,腰胯轉換略顯倉促,力量尚未自地而起、節節貫通至臂腕,便急于將胸中一口濁氣全力噴出,以求瞬間之威。這如同弓未拉滿便匆忙撒放,箭矢初速雖快,卻無力道,飄忽難中靶心,更易折損弓弦。氣息隨之逆亂上涌,豈不傷身?”
他這番話,完全拋開了玄奧的道學術語,純粹從最樸素的發力原理和身體運動規律入手,用“弓弦”、“山岳”等易于理解的比喻,直指清嵐練習中最為表象、也最為致命的錯誤——發力順序與呼吸配合的根本性失調。
清嵐聞言,猛地一怔,眼中閃過一絲迷茫,隨即陷入思索。他平日聽師父師叔講授,多是“氣沉丹田”、“力由地起”、“松沉穩實”等要訣,道理雖懂,但落實到具體練習時,往往不得其法,尤其是像他這樣心氣較高的年輕弟子,更容易陷入追求形似與威力的誤區。陳駿這番直觀的比喻,如同在他混亂的思緒中投入一顆石子,激起了一圈漣漪。
陳駿捕捉到他眼神的變化,知道說中了要害,便趁熱打鐵,語氣更加溫和,帶著引導的意味:“師兄不妨暫且放下‘震山’之念,將意念收回自身。不妨想象雙足如樹根,深深扎入大地,感受足底與青石板的每一分接觸。發力時,先求其‘根’穩,意想力量自大地而生,經足踝,過膝胯,達于腰際,腰如軸轉,帶動肩、肘、腕,最后才形于掌指。呼吸與之同步,吸氣時如納百川,氣息下沉,充盈丹田;發力吐氣時,如長河入海,綿綿而出,不必求其猛,但求其長、其勻。試著放慢速度,只做起手式,細細體會這力量的‘來路’與‘去路’,或許別有一番感受。”
在說話的同時,陳駿自身的氣息也悄然發生著變化。他并未運功,只是將“觀呼吸”的心法提升到極致,周身散發出一種沉穩如山、寧靜似水的意境,呼吸變得極其悠長、均勻、深透,仿佛與周圍的環境融為一體。這種無形的氣場,對近在咫尺、氣息紊亂的清嵐產生了一種微妙的安撫和引導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