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樓那場看似風雅、實則機鋒暗藏的清談,如同一塊投入看似平靜湖面的巨石,在潞州城表面波瀾不驚的水面下,激起了層層疊疊、唯有身處漩渦中心方能感知的洶涌暗流。對于大多數與會者而言,那不過是慕容公子博學謙和、禮賢下士的一段佳話,是茶余飯后可資談資的風雅韻事。然而,對于陳駿而言,那場與慕容清的直接理念交鋒,卻如同一道劃破夜空的閃電,瞬間照亮了此前一直籠罩在迷霧中的殘酷真相。慕容清那溫文爾雅的笑容背后,是世家大族對秩序、掌控與效用的絕對信奉;其話語間隱含的“儒法并用”、“王霸雜之”的統治邏輯,與道門根基中“道法自然”、“無為而治”、“順應民心”的根本理念,存在著近乎本質的、難以調和的沖突。這已遠遠超出了個人恩怨或單純利益爭奪的范疇,上升到了兩種截然不同的世界觀與治理哲學的碰撞層面。
自那日之后,陳駿敏銳地察覺到,籠罩在自己周身的無形壓力,陡然增加了數倍。那種被無數雙隱藏在暗處的眼睛窺視的感覺,變得愈發頻繁、也愈發難以捉摸。無論是在嘈雜的碼頭扛包人群中,還是在狹窄巷道拐角的陰影里,抑或是置身于那些煙火氣十足的低檔茶館,他總能隱約感覺到一些看似隨意、實則帶著特定目的掃視目光。那些隸屬于慕容家“青蚨”小組的暗樁,行動變得更加鬼魅,彼此間的配合也更為精妙默契,如同織就了一張更加細密、更具韌性、也更難被察覺的無形天羅地網,正從四面八方悄無聲息地合攏。而慕容清本人,則在公開場合銷聲匿跡,仿佛從未出現過一般。但這種刻意的沉寂,反而帶給陳駿更大的壓力,他深知,這絕非退縮,而是暴風雨來臨前令人窒息的寧靜,那位心思深沉的公子,定然在暗中調整策略,下一次出手,必將更加精準、凌厲,且難以防范。
陳駿的生存策略也隨之調整到了極限。他徹底放棄了尋找固定庇護所的念頭,行蹤變得如同真正的幽魂般飄忽不定。白晝,他可能混跡于碼頭最骯臟勞累的苦力隊伍中,汗流浹背地搬運貨物,將自身氣息完美地融入那些為生計奔波的人群里;黃昏,他或許藏身于某處廢棄貨倉堆滿雜物的陰暗角落,依靠隨身攜帶的干硬面餅和用皮囊汲取的河水果腹;深夜,他甚至冒險潛入過城隍廟后殿布滿蛛網的破敗廂房,在神像冷漠的注視下蜷縮片刻。他將從清微觀習得的斂息術運轉到極致,呼吸變得綿長細微,心跳頻率降至最低,行走坐臥間,盡可能與周圍環境——無論是喧囂的市井還是死寂的廢墟——融為一體,將自身的存在感壓制到近乎于無。然而,他深知,這種極致的隱匿,在慕容家這等龐然大物面前,終究是權宜之計,被動躲藏只會讓活動空間越來越小,最終無處可逃。他必須主動出擊,在絕境中尋找那一線破局的生機。
轉機,或者說,促使他下定決心的催化劑,出現在一個悶熱得令人窒息的黃昏。天空陰沉如鉛,厚重的烏云低低壓在潞州城灰黑色的屋頂之上,空氣中彌漫著暴雨將至前特有的、混合著泥土腥氣和萬物躁動的沉悶味道。陳駿穿著一身沾滿油污和汗漬、幾乎看不出原本顏色的短褐,頭上壓著一頂邊緣破損的寬檐斗笠,蹲在城南一處名為“聽雨軒”的低檔茶館外狹窄的屋檐下。這茶館位置相對偏僻,客人多是些收入微薄的腳夫、小販和落魄文人,但消息卻因其人員復雜而異常靈通。陳駿看似在躲避即將來臨的暴雨,實則全部心神都如同張開的雷達,聚焦于茶館內傳來的各種嘈雜聲響。
館內人聲鼎沸,多是抱怨天氣炎熱、工錢克扣、或是傳播著些真假難辨的市井奇聞。陳駿的耳朵如同最精密的篩子,過濾著這些毫無意義的噪音,捕捉著任何可能有用的信息碎片。突然,靠近墻角一桌幾個看似尋常茶客、但坐姿卻隱隱透出幾分軍旅或幫派習氣的漢子的低聲交談,引起了他的高度警覺。那幾人衣著普通,面容尋常,但眼神交匯間帶著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聲音壓得極低,若非陳駿耳力遠超常人,幾乎難以聽聞。
“……城西那頭,有點動靜。”一個臉頰有道淺疤的漢子,用茶杯掩飾著嘴唇的翕動。
“哪個方向?‘清源觀’那邊?”對面一個面色焦黃的同伴接口,語氣帶著確認的意味。
“嗯。前兒個后半夜,有‘影子’摸進去了,手腳很干凈,沒驚動旁人。但里頭那老道士,第二天就掛出了‘閉觀清修’的牌子,再沒露過面。”
“嘖,一個快塌了的破道觀,能有什么油水?值得這么大動干戈?”
“上頭的心思,誰猜得透?許是敲山震虎,許是……清理門戶?總之,吩咐下來了,最近都把招子放亮點,特別是那些掛著三清招牌的地界兒,有生面孔靠近,一律盯緊,隨時上報。”
“明白了。這潞州城,看來是難有清凈日子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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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源觀”!
這三個字如同冰錐,瞬間刺入陳駿的心口,讓他呼吸都為之一滯!那是潞州城內一座香火早已凋零、幾乎被人遺忘的小道觀,觀主只是一位修為低微、年事已高的老道士,平日里靠著附近零星善信的微薄供奉和自家開辟的一小片菜園度日,與世無爭。慕容家的人,為何會盯上這樣一個毫無威脅、也看似毫無價值的地方?是隨機的排查?還是……這本身就是一種極其明確的信號?
一個可怕的念頭如同毒蛇般竄入陳駿的腦海,并且迅速變得清晰而冰冷:慕容家對道門勢力的警惕和敵視,遠比他想象的更為深刻和徹底!他們搜尋自己,或許不僅僅是因為那件“重寶”,更是因為自己“清微客卿”的身份,代表了一種他們不愿看到、甚至視為潛在威脅的道門力量滲透!對清源觀的行動,無論具體原因為何,都釋放出一個強烈的信號——慕容家已經開始系統性地排查、甚至清剿潞州城內所有可能與道門有牽連的勢力和人物!這已不再是針對他陳駿個人的追捕,而是上升到了兩大勢力在這座邊陲小城內進行戰略博弈的層面!自己,不過是這盤驟然展開的巨大棋局中,一個被重點標記、引發了連鎖反應的關鍵棋子,或者說,是點燃這場博弈的導火索。
一股徹骨的寒意,從尾椎骨沿著脊柱瞬間蔓延至全身。他意識到,自己再也無法獨善其身,再也無法奢望通過隱匿和躲藏來避開這場風暴。從慕容世家將目光投向潞州城,或者說,從他自己踏入這座城池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被無可避免地卷入了這場以潞州城為棋盤、以慕容世家和潛在的道門影響力為對弈方的殘酷棋局之中。繼續被動逃避,只會讓自己越來越陷入絕境,最終成為棋局上被輕易吃掉的一枚棄子。
豆大的雨點開始稀疏地砸落,打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很快便連成一片,化作傾盆暴雨。茶館內的人群一陣騷動,紛紛起身避雨或準備離去。陳駿壓低了斗笠,遮住大半面容,轉身逆著稀疏的人流,快步走入茫茫雨幕之中。冰涼的雨水瞬間打濕了他的衣衫,卻讓他因震驚和緊迫感而有些發熱的頭腦,驟然冷卻下來,變得異常清醒和銳利。
他需要信息,需要精準的判斷,更需要一個破局的計劃。慕容家對清源觀的動作,是孤立事件,還是系統清剿的開始?潞州城內,是否還存在其他未被發現的、與道門有淵源的、哪怕極其微弱的勢力或同情者?慕容家對道門如此忌憚,背后是否隱藏著更深的、超越潞州一地恩怨的緣由?
夜幕在暴雨中徹底降臨,天地間一片混沌,只有嘩啦啦的雨聲統治著一切。陳駿如同一個水鬼,悄無聲息地潛入一處早已勘察好的、位于河灣僻靜處的廢棄碾米坊。坊內堆滿了腐朽的木料和雜物,空氣中彌漫著霉變和塵土的氣息。他尋了一處相對干燥的角落,拂去積塵,盤膝坐下,并未運功練氣,而是將全部心神沉入對當前危局的深度推演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