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洗刷后的潞州城,迎來了一個濕漉漉的、彌漫著泥土腥甜氣息的黎明。積水在街巷的石板路凹坑里映出灰白的天光,檐角滴落的水珠敲打著青石,發出單調而清晰的回響。然而,在這片看似被雨水滌蕩一新的寧靜之下,陳駿卻敏銳地感知到一股更加粘稠、更加無形的壓力,如同無數細微的蛛絲,從城市的各個角落悄然滲出,交織成一張巨大的、正緩緩收攏的網。慕容家對清源觀那看似微不足道的試探,如同一聲尖銳的哨響,徹底劃破了虛假的平靜,宣告著這場以潞州為棋盤的博弈,已進入短兵相接的階段。他不能再被動隱匿,必須主動落子,在這張殺機四伏的棋盤上,為自己鑿出一線生機。這第一步,便是確認情報,并嘗試建立極其脆弱、卻至關重要的外部聯系。此舉風險極高,無異于在獵犬環伺的庭院中點燃一盞孤燈,但他已無路可退。
拂曉時分,晨霧如紗,尚未完全散去。街道上行人稀疏,只有早起的販夫走卒拖著疲憊的身影匆匆而過。陳駿如同一道融入霧中的影子,借助殘存的夜色與建筑物的遮蔽,向著城西清源觀的方向潛行。他避開了所有主干道,專挑屋檐下、墻根陰影處移動,每一步都輕盈如貓,氣息收斂得近乎虛無。清源觀坐落于一條僻靜深巷的盡頭,朱漆剝落的觀門緊閉,門前石階縫隙里已長出些許青苔,顯得格外冷清。遠遠望去,一塊嶄新的木牌赫然掛在門環上,墨跡清晰的“閉觀清修,謝絕訪客”八字,在朦朧的晨光中透出一股不祥的意味。
陳駿沒有貿然靠近,而是繞至觀后一片雜草叢生的荒地,尋了一處地勢稍高、可俯瞰觀內部分情形且被半堵殘墻遮蔽的角落,屏息凝神,將“弈”意催動至極致,感知如同水銀瀉地般向道觀蔓延而去。觀內死寂得可怕,連往日清晨應有的灑掃聲、誦經聲都消失無蹤,只有風吹過屋檐野草的細微沙沙聲。然而,在他超越常人的敏銳感知中,卻能捕捉到觀門兩側陰影里、以及對面民居屋頂背陰處,潛伏著幾道極其微弱、卻帶著冰冷戾氣的生命波動,如同蟄伏的毒蛇,與環境幾乎融為一體。“影衛”并未撤離,而是在進行持續監視,布下了一個守株待兔的局。慕容家的意圖昭然若揭:要么等待觀內之人承受不住壓力或出現疏漏,要么靜候可能與觀有牽連的“魚兒”自投羅網。
陳駿心中凜然,知道自己無法直接與觀內取得聯系。他如同石雕般潛伏了近一個時辰,直至天色大亮,巷口開始傳來人聲。終于,那扇小小的側門“吱呀”一聲,開了一道細縫,一個身著打滿補丁的灰色道袍、身形佝僂、提著一個破舊菜籃的老道士,小心翼翼地探出頭來,渾濁的眼睛警惕地掃視了巷子兩頭許久,才步履蹣跚地挪出來,朝著菜市的方向走去。陳駿認得他,是觀里負責雜役的啞仆孫老道,年事已高,又聾又啞,平素只做些挑水、灑掃、采買的粗活。
一個極其冒險的計劃瞬間在陳駿腦中成形。慕容家的人或許會對觀中主要人物嚴防死守,但對這樣一個看似無足輕重、且無法言語交流的啞仆,警惕性必然會有所降低。這是一線生機!他迅速計算著孫老道的行進路線,借助地形掩護,提前趕到一個必經的、相對狹窄且視線受阻的巷口。當孫老道低著頭,顫巍巍地經過時,陳駿裝作匆忙趕路的行人,與之“不經意”地擦肩而過。在身體接觸的電光石火之間,他將一枚早已準備好的、內藏極小卷帛(上書“慕容監視,慎言自保”)的碎銀子,以巧妙的手法塞入了孫老道那布滿老繭、粗糙如樹皮的手中。同時,他運起一絲微不可察的內力,將唇齒間的震動逼成一線,傳入對方耳廓深處(盡管知其失聰,但希冀其能感知到振動或氣流異常):“危!閉口,靜待!”
孫老道佝僂的身形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僵,渾濁的眼珠似乎動了一下,布滿深深皺紋的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變化,只是那只握銀子的手,下意識地收緊,將東西攥入袖中,腳步未停,依舊蹣跚前行,仿佛什么也未發生。陳駿則瞬間拐入另一條岔路,身影消失在巷弄深處。他不知道這步險棋能否奏效,這微弱的信號能否被觀內的人接收到,但這已是他能想到的、驚動監視者風險最低的溝通方式。他必須讓觀內的人明確知曉危險并非臆測,而是迫在眉睫的現實,讓他們有所警覺,暫避鋒芒。
完成這步如履薄冰的信息傳遞后,陳駿將目光投向了另一個可能撬動局面的支點——張彪。盡管此人態度曖昧,趨利避害,但利益永遠是驅動這類人物最有效的杠桿。慕容世家是強龍過境,而張彪是地頭之蛇,兩者之間絕非鐵板一塊。慕容家要徹底掌控潞州,必然要觸及、甚至收編或清除張彪這類本地勢力,這中間必然存在齟齬與矛盾。這縫隙,或許可供利用。
是夜,月隱星稀,夜色濃稠如墨。陳駿如同一縷沒有實體的幽魂,悄無聲息地潛至張彪那處守衛明顯加強了不少的倉庫區域外圍。他沒有選擇硬闖戒備森嚴的倉庫,而是根據往日記憶和張彪的生活習慣,判斷其深夜可能會返回離倉庫不遠、一處相對僻靜的私人小院歇息。他在小院附近一條燈光昏暗、雜物堆積的必經巷弄的陰影里,如同融入了墻壁,靜靜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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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時分,巷口傳來略顯凌亂的腳步聲和壓低的說笑聲。只見張彪在一名貼身護衛的攙扶下,微醺地走來,身上帶著酒氣,臉色泛紅。當兩人走到巷子中段時,陳駿從陰影中緩緩一步踏出,無聲無息地攔在了路中央。
“誰?!”那護衛反應極快,厲喝一聲,瞬間拔刀出鞘,寒光一閃,已擋在張彪身前,目光銳利地鎖定陳駿。
張彪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酒醒了大半,待借著微弱天光看清是陳駿時,臉上瞬間閃過驚駭、慌亂與難以置信的神色,聲音都變了調:“是……是你?!陳……陳兄弟?你……你怎么找到這……”他慌忙揮手示意護衛稍安,但那護衛仍緊握刀柄,渾身肌肉緊繃,如臨大敵。
“張大哥,深夜打擾,實非得已,有要事相商。”陳駿語氣平靜無波,目光卻如冷電般直刺張彪雙眼,那股經過生死淬煉的沉穩氣場,讓周遭空氣都仿佛凝滯了幾分。
張彪干笑兩聲,眼神閃爍不定,下意識地四處張望,壓低聲音急道:“陳兄弟!你……你真是膽大包天!現在什么風聲你不知道嗎?慕容家的人到處在找你!你我此刻見面,若是被眼線瞧見,你我都得玩完!快走,就當你我沒見過!”他語氣中充滿了恐懼與急于撇清關系的急切。
陳駿不為所動,直接切入要害,聲音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慕容家要的,從來不止我陳駿一人。他們要的是整個潞州城的掌控權。張大哥,你如今這碼頭上的家業,在慕容家眼中,不過是暫時寄存、隨時可以吞并的肥肉罷了。今日他們可以不動聲色地監控清源觀,明日,就能以更冠冕堂皇的理由,接管你的碼頭,清理你的手下。唇亡齒寒的道理,大哥在江湖上這么多年,難道不明白?”
張彪臉色瞬間變得難看,強自鎮定道:“陳兄弟休要危言聳聽!慕容家家大業大,豈會看得上我這小打小鬧的場面……”
“是嗎?”陳駿冷笑一聲,語氣銳利如刀,“若他們真無此意,為何你碼頭核心伙計中,混入了‘青蚨’的眼線?為何你上月與‘水蛇幫’爭奪城西貨運線時,對方突然得到不明勢力的支持,迫使你不得不讓步?這些蹊蹺,張大哥難道從未疑心過?”
張彪聞言,額頭瞬間滲出細密的冷汗,眼神中閃過一絲驚懼與被說破心事的慌亂。陳駿點出的這兩件事,都是他近來如鯁在喉、卻又查無實據的隱憂,此刻被赤裸裸地揭開,讓他心中駭然,既驚于陳駿消息之精準可怕,更懼于慕容家滲透之深、手段之隱秘。
“眼下之勢,非是我求大哥援手,而是你我同在一條將傾之舟上。”陳駿趁勢逼近一步,聲音壓得更低,卻帶著更強的壓迫感,“我不需你與慕容家正面為敵,只望在關鍵時刻,你能提供一些確鑿的消息,或是在某些無關大局、卻能決定生死細節處,行個方便,打開一道縫隙。作為交換,我可為你指出潛伏在你身邊的兩顆釘子,助你清理門戶,穩固內部。此外,若我陳駿此次能僥幸度過此劫,他日必有厚報,助你真正掌控這潞州水道!”
威逼與利誘,雙管齊下,直指張彪最核心的利益與恐懼。張彪臉色變幻不定,內心天人交戰。他對慕容家的畏懼是真實的,但對權勢的貪婪和對地盤的不舍更是根深蒂固。陳駿展現出的實力、膽識以及似乎對慕容家內情的了解,讓他看到了一絲黑暗中微弱的火光。良久,他猛地一跺腳,像是下定了決心,湊近陳駿,聲音沙啞道:“陳兄弟……你……你此話當真?真能指出內鬼?”
“此刻便可告知你一人名姓,另一人,需待你展現誠意后。”陳駿冷靜回應。
張彪喘了口粗氣,眼神一狠:“好!老子賭一把!但話說前頭,若是事不可為,到了要掉腦袋的時候,別怪哥哥我撇清自己!”
“成交。”陳駿點頭。他不需要張彪的死忠,只需要他成為一個不穩定的變量,在慕容家看似鐵板一塊的控制網上,制造一道裂痕。他迅速與張彪約定了幾種極其隱秘、一次性的緊急聯絡方式,并當場說出了其中一個潛伏小頭目的名字。張彪聽后,臉色更加陰沉,顯然信了七八分。
離開張彪后,陳駿并未停歇。他知道,僅靠張彪這一條線,力量單薄且風險集中。他需要更分散、更不易被察覺的“眼睛”和“耳朵”。他想到了那些散落在城中各個角落、香火稀疏、幾乎被世人遺忘的小道觀和偏僻寺廟。這些方外之地,往往因其超然地位而信息渠道特殊,且不易被慕容家這等世俗強權重點關注,或許能成為寶貴的信息源。
在接下來的兩日里,陳駿憑借著高超的隱匿技巧和對城市脈絡的熟悉,如同暗夜中的魅影,冒險拜訪了城中另外兩座規模更小、更為破敗的道觀(如供奉藥王的“濟世堂”殘址)以及一座位于城墻根下、幾乎荒廢的“土地廟”。他每次出現都極其謹慎,變換裝束和身份,有時是云游問道的掛單道士,有時是布施問卜的虔誠居士。他以隱晦的言語警示住持或廟祝,暗示有強大的外來勢力可能對方外清修之地不利,提醒他們加強戒備,并留下了只有對方遇到極端情況時才能使用、且無法追蹤到他的單向求助信號。他并未要求他們為自己做什么具體的事情,僅僅是在這片壓抑的土壤下,播撒下警惕的種子,并為自己鋪設了幾條極其脆弱、但或許在關鍵時刻能收到意外消息的渠道。這個過程險象環生,有兩次他都險些與巡邏的“青蚨”暗哨迎面撞上,全靠“弈”意帶來的超常警覺和果斷應變才得以避開。
當這一切初步就緒,陳駿藏身于北城河一處廢棄的烏篷船底,聽著河水輕輕拍打船幫的聲音,感到一種精神上的極度疲憊,但內心卻有一股火焰在燃燒。他如同一個在懸崖峭壁上繡花的工匠,在慕容家布下的天羅地網中,以極大的耐心和膽識,穿針引線,將張彪那充滿不確定性的碼頭勢力、幾個猶如風中殘燭的小廟孤觀、以及他自己這個核心,以一種極其松散、脆弱、單向聯系的方式,隱隱串聯起來。這股力量依舊微薄得可憐,遠不能與慕容家正面抗衡,但它不再是完全被動、任人宰割的孤立存在。它形成了一張無形的、若隱若現的暗網,雖然千瘡百孔,卻終于有了初步的預警能力和極其有限的反擊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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