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軒閣”后院那場短暫、血腥且隱秘的審訊與滅口,如同一滴濃稠的墨汁,驟然滴入看似平靜、實則早已暗流洶涌的潞州城局勢之河,墨色迅速暈染擴散,無聲無息地改變了水流的深度與走向。陳駿帶著從慕容家核心人物“黃老”口中撬出的驚人秘密——碼頭西區丙字七號倉地下暗河入口、伏龍潭底隱藏的水府禁制、以及那塊神秘殘碑作為開啟禁制關鍵“鑰匙”之一的真相——如同一個真正的幽靈,憑借超凡的隱匿技巧與對氣息的完美控制,悄無聲息地脫離了“墨軒閣”那片殺機四伏的庭院。他并未立刻遠遁,而是如同最耐心的獵手,憑借對危險的直覺,選擇了“墨軒閣”外圍一座廢棄鐘樓高聳的飛檐斗拱之間,作為臨時的觀察點。他蜷縮在冰冷的陰影里,如同石雕般與建筑融為一體,唯有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眸,穿透沉沉的夜幕,冷靜地俯瞰著下方那片燈火通明、卻仿佛被無形煞氣籠罩的“墨軒閣”建筑群。
他需要親眼確認“黃老”之死所激起的漣漪,以及慕容清——這位年輕而深不可測的慕容家公子——在遭遇如此意外打擊后的反應。這關乎他下一步行動的判斷。果然,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墨軒閣”內院深處便傳來一陣極力壓抑、卻依舊透出慌亂的騷動,數道身影如同驚弓之鳥般急促穿梭,原本井然有序的戒備氛圍驟然繃緊,如同拉滿的弓弦。盡管“墨軒閣”方面顯然在極力掩飾,試圖將事態控制在最小范圍,但那種核心人物突然“暴斃”所帶來的內部恐慌與權力鏈條的瞬間斷裂感,如同水面的油漬,難以完全掩蓋。緊接著,大批身著慕容家特有服飾、氣息精悍沉凝的護衛被迅速調動,無聲而高效地封鎖了通往后院的所有通道,明崗暗哨的數量和警戒級別陡然提升,空氣中彌漫開一股冰冷的肅殺之氣。陳駿甚至能隱約感覺到,一股強大、冰冷而暴戾的意念,如同無形的觸手,以“墨軒閣”核心區域為圓心,緩緩掃過周遭的夜空,帶著審視與怒意,顯然是慕容清因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而震怒,正在以某種秘法探查可疑跡象。這份凌厲的感知,讓陳駿將自身氣息收斂得更為徹底,如同頑石。
然而,鑒珍會大廳內的公開場合,慕容清卻展現出了與其年齡不符的驚人城府與掌控力。他并未因心腹“黃老”的“突發急病”而倉皇終止拍賣,反而以更加強勢、甚至帶著幾分不容置疑的霸道姿態,憑借慕容世家雄厚的財力底蘊,以一個令人瞠目結舌、足以買下小半條街的天價,硬生生從喋喋不休、糾纏不休的百毒童子手中,將那塊引發無數風波、吸引四方矚目的神秘殘碑最終奪下!整個過程,他臉上甚至重新掛起了那抹習慣性的、令人如沐春風卻暗藏鋒芒的優雅笑容,言談舉止從容不迫,仿佛一切盡在掌握,剛才后院的細微騷亂只是一段無關緊要、不值一提的小插曲。這份臨大變而不驚、于危機中顯強硬的隱忍與決斷,讓暗處觀察的陳駿心中凜然,對此人的難纏與危險程度評估,又提升了一個等級。
殘碑既已到手,慕容清顯然不愿再在這是非之地、眾目睽睽之下多做停留。他并未理會百毒童子那充滿怨毒與挑釁的桀桀怪笑,也未與一直靜觀其變的禪宗行者多做交流,只是風度翩翩地向“墨軒閣”主事及在場賓客略一致意,說了幾句冠冕堂皇的場面話,便在重重護衛的簇擁下,帶著盛放殘碑的紫檀木錦盒,迅速離開了“墨軒閣”大廳,登上門外早已備好的、裝飾奢華卻隱含防御陣法的馬車,在一隊精銳騎士的嚴密護衛下,絕塵而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百毒童子盯著慕容清離去的方向,幽綠的眸子閃爍著詭譎的光芒,咧嘴露出一個殘忍的笑容,也領著手下魔道妖人,如同食腐的禿鷲般散去。禪宗行者默然靜立片刻,低誦一聲佛號,目光掃過在場眾人,帶著一絲悲憫,隨即飄然離去,灰色的僧衣很快融入夜色。一場看似風波詭譎的鑒珍會,就此落下帷幕,但空氣中彌漫的那股山雨欲來、令人窒息的壓抑感,卻并未消散,反而如同暴雨前的低氣壓,愈發濃重地籠罩在潞州城上空。
陳駿知道,這僅僅是暴風雨降臨前最后、也是最危險的寧靜。慕容清損失了“黃老”這條至關重要的臂膀,秘密計劃的核心環節可能已經暴露,他絕不會坐以待斃,必然會以更快、更凌厲、甚至更不擇手段的方式,強行推進計劃,以防夜長夢多,橫生枝節。而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就是利用剛剛到手的殘碑,盡快開啟伏龍潭水府,奪取其中的秘密!
果然,次日清晨,當第一縷曙光剛剛驅散夜霧,一個更加令人震驚、且傳播速度極快的消息,如同長了翅膀般,迅速傳遍了潞州城的上層圈子、各大幫派以及消息靈通的江湖耳線:慕容公子為答謝潞州各界賢達在此次“墨軒閣”鑒珍會上的鼎力支持(盡管多數人只是看客),也為化解日前因些許“誤會”而產生的不愉快(指與“血狼幫”沖突及鑒珍會上的摩擦),更為了增進與本地俊杰的情誼,特于今晚酉時三刻,在城東自家名下最奢華、守衛也最森嚴的別院“聽潮苑”,設下“和解宴”,廣發請柬,誠意邀請昨日與會的各方代表,包括“墨軒閣”主事、本地幾位有頭有臉的士紳名流、乃至“恰好”因事暫未離開的百毒童子、禪宗行者等人,務請撥冗光臨,共聚一堂,把酒言歡,冰釋前嫌,共商本城繁榮安定之大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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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傳出,全城嘩然!但凡稍有頭腦之人,皆能看出慕容清此舉,用意昭然若揭!這哪里是什么“和解宴”,分明是一場精心策劃、圖窮匕見的“鴻門宴”!昨日鑒珍會上劍拔弩張,慕容家與魔道幾乎撕破臉皮,更有慕容家重要管事“黃老”暴斃的疑云未散,此刻卻突然設宴“和解”,其誠意幾何,可想而知。其目的,無非是借宴席之名,行掌控之實,將各方勢力,尤其是那些可能知曉內情、或對慕容家計劃構成威脅的關鍵人物,全部“請”到他的絕對掌控之地——“聽潮苑”,便于集中監控、試探虛實、分化拉攏,甚至……在必要時一舉鏟除隱患!同時,這也是對外展示肌肉、震懾宵小、明確劃定勢力范圍,為后續可能展開的、涉及伏龍潭秘密的大動作鋪平道路。這是一招赤裸裸的陽謀,逼各方勢力在此刻表態站隊,順者昌,逆者亡!
一張制作精美、措辭客氣卻透著不容拒絕強勢的燙金請柬,也以一種極其隱秘的方式,通過張彪手下一個機靈且絕對可靠的小乞丐,送到了藏身于碼頭區一處廢棄貨倉夾層中的陳駿手中。張彪此舉,既是示好,也是自保,表明他仍未完全倒向慕容家,但也充滿了風險。請柬上明確寫著“恭請陳駿先生撥冗蒞臨”,這無疑表明,慕容清已經確認了他的存在,并且毫不掩飾地將他列入了需要在這場宴會上“解決”的重點名單之中。邀請他,既是挑釁,也是試探,更是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戲謔。
去,還是不去?
陳駿獨自坐在昏暗的貨倉夾層中,窗外是潞州城喧囂的市井之聲,手中握著那張冰涼而沉重的請柬,指尖因用力而微微發白。去,無疑是自投羅網,羊入虎口。“聽潮苑”必然是龍潭虎穴,布滿了天羅地網、機關陷阱,慕容清定然準備了萬全之策等著他,屆時四面皆敵,步步殺機,生還幾率渺茫。不去,則意味著徹底轉入暗處,與慕容家展開正面沖突與游擊,不僅要面對無休止的、更加酷烈的追殺,更會徹底失去探聽慕容家下一步核心動向、乃至可能利用宴席上各方勢力交織的復雜局面、謀取殘碑或破壞其開啟水府計劃的唯一寶貴機會。而且,公然拒絕邀請,等于直接打慕容清的臉,會立刻招致慕容家最猛烈、最不計后果的報復,甚至可能牽連張彪等與他有過來往的人。
風險與機遇,同樣巨大,如同在萬丈深淵之上走鋼絲!
陳駿閉上雙眼,排除一切雜念,“弈”意在腦海中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瘋狂推演、計算。宴無好宴,慕容清必設殺局,此為定數。但殺局之中,亦藏變數,此為生機所在。百毒童子桀驁難馴,絕不會甘心殘碑被慕容清奪走,必懷異心;禪宗行者慈悲為懷,不會坐視慕容清在宴會上公然進行大規模殺戮,必會干預;“墨軒閣”背景神秘,態度曖昧,未必真心依附慕容家;本地士紳名流各有盤算,并非鐵板一塊;甚至慕容家內部,在損失“黃老”后,是否還能如臂使指?這些,都是可以利用、可以制造混亂、可以借力打力的棋子。而他自己最大的、也是目前唯一的優勢,在于信息的不對稱——慕容清以為他只是一個僥幸逃脫、東躲西藏的喪家之犬,最多有些急智和小聰明,卻絕不可能知曉丙字七號倉和暗河入口的核心秘密!這便是他在這場鴻門宴中,可能破局、甚至反客為主的關鍵支點!
“弈者,當置身局中,而心在局外。不執著一子之得失,而謀全局之勝負。”玄塵道長昔日教誨的話語,如同清泉流過心田,洗去了最后的猶豫與恐懼。逃避,永遠解決不了問題,只會讓敵人更加肆無忌憚。唯有主動入局,置身于最危險的漩渦中心,方能于死地中覓得一線生機,甚至……窺破全局,弈定乾坤!
心意既定,如同磐石!陳駿睜開雙眼,眸中所有的迷茫與掙扎盡數褪去,只剩下冰寒刺骨的冷靜與斬釘截鐵的決然。他仔細檢查了隨身物品:貼身藏好的淬毒匕首、一囊浸過麻藥的銀針、玄塵道長所贈的幾顆用于保命或激發潛能的珍貴丹藥、以及這幾日利用閑暇、依據清微觀基礎符箓典籍偷偷繪制的、效果未知但或許能出其不意的低級“斂息符”與“障目符”。他換上了一身半新不舊、卻漿洗得干干凈凈的青色布衫,將一頭黑發用木簪隨意挽起,刻意將自身外放的氣息調整并穩定在通絡中期應有的水準,既不顯得過于扎眼、引人過度警惕,也保留了足以應對突發狀況的一定的自保之力。他要在慕容清面前,精心扮演一個有些實力、有些運氣、懂得隱匿、但大體上仍在他們預估和可控范圍內的“棋子”形象。
酉時三刻,如期而至。城東“聽潮苑”早已是另一番天地。夜幕初垂,華燈璀璨,將這座占地廣闊的園林別苑映照得如同白晝。苑門高大宏偉,朱漆銅釘,門前廣場車水馬龍,停滿了各色豪華馬車與轎輦。兩尊威風凜凜的巨大石獅矗立兩側,披掛著精良甲胄、眼神銳利如鷹的慕容家護衛分立兩旁,足有數十人之多,仔細查驗著每一份請柬,氣氛肅殺凝重,卻又被刻意營造出的絲竹管弦之聲與往來賓客的寒暄笑語所掩蓋,形成一種詭異而奢靡的氛圍。陳駿遞上請柬,一名護衛頭領模樣的漢子驗看無誤,冰冷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似在評估威脅,隨即側身讓開道路,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動作標準卻毫無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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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入“聽潮苑”高大的門楣,仿佛一步跨入了另一個世界。眼前豁然開朗,亭臺樓閣錯落有致,小橋流水蜿蜒曲折,奇花異草爭奇斗艷,空氣中彌漫著名貴檀香與醇厚酒香混合的奢靡氣息,訓練有素的樂師在遠處水榭中演奏著悠揚的樂曲,衣著華麗、貌美如花的侍女手托金盤玉盞,如蝴蝶般穿梭于賓客之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極盡奢華,極盡享受。然而,在這片歌舞升平、賓主盡歡的表象之下,陳駿那經過千錘百煉的“弈”意卻如同最精密的雷達,敏銳地捕捉到了無數道隱藏在假山后、花叢中、廊柱陰影里的冰冷氣息、空氣中那絲若有若無、卻令人皮膚微微刺痛的隱匿陣法波動、以及那彌漫在檀香酒氣之下、極淡卻無法完全掩蓋的血腥味與凜冽殺氣。這美輪美奐的“聽潮苑”,已然化作一個精心裝飾、卻致命無比的美麗陷阱。
宴會設在一座臨水而建的巨大琉璃花廳之中。花廳四面通透,以昂貴的琉璃取代窗紙,廳內燈火通明,亮如白晝,廳外水光瀲滟,倒映著燈火與月色,景致極佳。廳內鋪設著厚厚的西域地毯,擺放著數十張紫檀木雕花大案,案上珍饈美饌、玉液瓊漿,琳瑯滿目。賓客已然基本到齊,觥籌交錯,談笑風生,看似一派和諧。
慕容清作為宴會主人,高踞主位。他今晚換了一身更為莊重華貴的紫金色蟒紋錦袍,頭戴赤金冠,腰束玉帶,面如冠玉,眸若星辰,舉止間自帶一股雍容華貴的世家氣度,正含笑與身旁幾位本地最有名望的士紳名流把酒言歡,言辭風趣,態度謙和,儼然一副禮賢下士、風流倜儻的貴公子形象。若非深知其心機深沉、手段狠辣,幾乎要被他這無可挑剔的外表與風度所迷惑。
客席之上,人物各異,涇渭分明。左下首,百毒童子大大咧咧地獨占一席,依舊是那身標志性的、色彩斑斕卻破爛不堪的彩衣,與周圍華服錦袍的賓客格格不入。他毫無坐相地癱在椅子里,一只腳甚至翹到了案幾上,正旁若無人地抓著一只烤得金黃流油的乳豬腿,大肆撕咬,吃得滿手滿臉油污,嘖嘖有聲,那雙幽綠色的眸子卻如同盤旋的禿鷲,不時掃過全場賓客,尤其是在慕容清和其身后護衛身上停留,帶著毫不掩飾的貪婪、惡意與躍躍欲試的挑釁。他的隨從,幾個氣息陰冷、眼神麻木的漢子,如同木樁般立在他身后。
右下首,禪宗行者獨坐一隅,與周圍的喧囂奢華形成鮮明對比。他面前只有清茶一盞,素齋幾碟,雙目微闔,手持念珠,寶相莊嚴,周身自然流露出一股祥和寧靜的氣息,仿佛置身于紅塵之外的凈土,與眼前的酒肉征逐、名利場格格不入。
“墨軒閣”此次派來的代表,是一位面色紅潤、身材富態、始終帶著和煦笑容的錦袍老者,他坐在靠近主位的位置,與幾位官員富商談笑風生,應對自如,眼神開闔間卻偶爾閃過一絲精明的光芒,顯然是個長袖善舞、深諳世故的老江湖。此外,還有幾位本地的官員、頗有影響力的商會會長、以及幾位氣息沉穩、看似是幫派頭目的人物作陪。
陳駿的到來,并未引起太大的騷動,但數道目光幾乎在同一時間,或明或暗地落在了他的身上。慕容清抬眼望來,臉上笑容不變,優雅地舉杯向他示意,眼神卻深邃如古井寒潭,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探究、玩味,以及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仿佛在打量一件即將落入掌中的有趣獵物。百毒童子咧嘴怪笑一聲,露出森白的牙齒,伸出猩紅的舌頭舔了舔嘴角的油漬,目光中充滿了貓捉老鼠般的戲謔與殘忍。禪宗行者微微睜眼,看了陳駿一眼,目光澄澈,其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警示與淡淡的悲憫,隨即又緩緩閉上,繼續捻動佛珠。那“墨軒閣”的富態老者則笑瞇瞇地對他點頭致意,笑容背后卻難掩一絲審視與好奇。
陳駿神色平靜無波,對各方目光視若無睹,微微頷首回禮,然后步履沉穩地走向一個靠近角落、背靠一根合抱粗的廳柱、視野相對開闊且易于應變的位置坐下,默默提起案上玉壺,自斟了一杯清酒,卻并未飲用,只是目光低垂,仿佛在欣賞杯中漣漪,實則全身感官提升至極致,“弈”意如同無形的水銀,悄然蔓延開去,冷靜地觀察著花廳內的每一個人、每一處細節、乃至空氣中最細微的能量流動。他知道,宴無好宴,真正的風暴,尚未開始。慕容清,絕不會只是請客吃飯那么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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