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揣著那卷以烏木盒盛放的《大衍殘局》棋譜,陳駿在黎明前最深的夜色中,悄然離開了江寧城。他沒有選擇熙攘的官道,而是沿著滄瀾江一條水流湍急、名為“青魚澗”的偏僻支流,踏上了南下的路途。慕容世家之行,如同一場深度洗禮,讓他見識了秩序與規則的龐然力量,也讓他更清晰地認識到自身“弈”之道的不足與方向。慕容瑜長老的贈譜與點撥,尤其是關于“正奇相生、剛柔并濟”的教誨,如同在他心中點亮了一盞明燈。此刻,他急需一處遠離紛擾的僻靜所在,消化此行所得,潛心參悟那玄奧無比的上古棋局,夯實根基,尋求突破。
離城數十里后,人煙漸稀。他專挑荒僻小徑行走,時而穿行于茂密竹林,竹葉沙沙作響,露水打濕衣襟;時而跋涉于溪流淺灘,清澈的澗水冰涼刺骨,水汽氤氳。江南的初夏,雨水豐沛,空氣中彌漫著泥土與草木的清新氣息,卻也帶著一絲悶熱。他并不急于趕路,白日里緩步而行,觀察山川地勢,體悟自然韻律,將慕容瑜關于“根基”與“大勢”的教誨,與眼前的山川河流相印證;夜晚則尋些廢棄的山神廟或干燥的巖洞,布下簡單的預警機關,然后打坐調息,同時極其小心地展開《大衍殘局》皮卷,嘗試以“弈”意去觸碰、理解那蘊含其中的宏大而古老的意念。每一次凝視,都如同一次精神上的跋涉,消耗巨大,腦海中仿佛有星辰生滅、滄海桑田的景象流轉,讓他對“勢”的流轉、“變”的契機、“平衡”的微妙有了更細微的感知。慕容瑜的教誨,在這具體的參悟中,漸漸從模糊的概念化為可以追尋的路徑。
如此行了三四日,已深入丘陵地帶。這一日,天色向晚,鉛灰色的陰云低低壓在頭頂,空氣中濕悶得讓人透不過氣,一場暴雨似乎隨時可能傾瀉而下。陳駿行至一片地勢低洼、水網交織的區域,根據路邊一塊殘破不堪、長滿青苔的石碑模糊字跡辨認,此地名為“黑水蘆葦蕩”。放眼望去,盡是漫無邊際、高可過人的茂密蘆葦,枯黃與新生交織,風吹過時,發出連綿不絕的沙沙聲響,如泣如訴,又如千軍萬馬潛行。僅有的一條泥濘小路蜿蜒其間,視線極差,數丈之外便難以辨物。空氣中除了濕土、腐爛蘆葦根莖的土腥氣和植物本身的清香,還隱約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令人鼻腔發癢、心生不安的腥甜氣息,仿佛是某種東西腐敗與劇毒混合的味道。
陳駿的“弈”意自然而然地提升至巔峰狀態,如同最靈敏的觸角向四周蔓延。他放輕腳步,將自身氣息收斂至近乎虛無,如同潛行的獵豹,敏銳地感知著周遭的一切細微動靜。蘆葦叢中異常寂靜,連慣常此起彼伏的蛙鳴蟲嘶都消失了,這是一種令人心悸的死寂,預示著極大的危險。
他小心翼翼地沿著泥濘小徑深入蘆葦蕩約莫一里多地,那腥甜氣息越發濃重刺鼻,還混合著一股木材燃燒后的焦糊味與新鮮血液的鐵銹味。突然,一陣壓抑的、夾雜著肆意狂笑、凄厲哀嚎與器物破碎聲的嘈雜音浪,順著風向隱隱傳來。陳駿心中一凜,身形如鬼魅般一閃,悄無聲息地攀上路旁一株枝干虬結、枝葉尚算茂盛的老柳樹,借著天然屏障的掩護,屏息凝神,向聲音來處望去。
只見前方百丈開外,有一片明顯被暴力清理出的空地,空地邊緣還散落著一些簡陋的生活器具和破碎的漁網。幾間原本應是漁民臨時歇腳的茅草屋已被焚毀,只剩下焦黑的木架和草灰,仍在冒著縷縷帶著異味的青煙。空地中央,燃著一堆篝火,火焰呈現出一種極不正常的、跳躍不定的幽綠色,將周圍搖曳的蘆葦和眾人扭曲的影子映照得一片詭異森然。篝火旁,圍坐著七八個裝束怪異、氣息陰冷兇戾的人。
為首者,是一個身材瘦高如同竹竿、穿著色彩斑斕卻破爛不堪、沾滿不明污漬袍子的男子,面色是一種病態的青白,眼眶深陷,一雙眸子在幽綠火光的映照下,閃爍著如同毒蛇般的瘋狂與殘忍光芒,正是曾有過一面之緣的百毒童子!他此刻正手持一根不知由何種生物腿骨煉制而成、頂端鑲嵌著一顆不斷吞吐著幽光的慘綠色寶石的短杖,隨著他口中發出沙啞難聽、如同夜梟啼叫般的吟誦咒文,短杖揮舞,帶起一道道令人心悸的綠色光弧。
其余幾人,亦是奇裝異服,有的臉上刺滿了猙獰的靛藍色符文,肌肉扭曲;有的粗壯的手臂上纏繞著一條色彩斑斕、三角頭顱不斷吐信的毒蛇;有的腰間用鐵鏈拴著幾個縮小的、表情痛苦的人頭骨;還有一人甚至背著一個不斷滲出黑血的麻袋,腥臭撲鼻。他們個個眼神麻木中透著嗜血的兇戾,周身彌漫著濃郁的、幾乎凝成實質的煞氣與令人作嘔的毒瘴之氣,顯然都是兇名在外的魔道妖人。
而最令人觸目驚心的,是空地邊緣的情景。那里歪歪扭扭地用浸了水的粗糙麻繩捆綁著十幾個人,看穿著是附近的貧苦漁民,有滿臉皺紋、眼神絕望的老者,有瑟瑟發抖、面色慘白的婦女,還有幾個瘦骨嶙峋、嚇得連哭都不敢出聲的孩童。他們身旁,已經倒臥著三四具尸體,死狀極慘,皮膚呈現出詭異的青黑色,并且開始潰爛流膿,仿佛不僅被吸干了精氣,更被某種劇毒腐蝕,顯然生前遭受了非人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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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桀桀桀……”百毒童子停下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吟誦,發出一陣刺耳尖銳的怪笑,用那根詭異的短杖指向一名被兩個魔道妖人獰笑著從人堆里強行拖到篝火前的年輕漁民,“老子的‘萬毒噬心蠱’還差幾個充滿恐懼的生魂祭煉,方能大成!你這小子,氣血還算旺盛,恐懼的味道也夠純正,正好拿來喂寶貝兒們!能成為老祖我神功大成的養料,是你這卑賤螻蟻幾輩子都修不來的福分!”
那年輕漁民嚇得魂飛魄散,褲襠濕透,涕淚橫流,喉嚨里發出嗬嗬的絕望聲響,拼命掙扎,卻如同落入蛛網的飛蟲,無濟于事。
旁邊一個臉上有著一道猙獰蜈蚣狀刀疤、赤裸上身露出精壯肌肉的魔道漢子狂笑道:“童子說得對!咱們圣教行事,講究的就是一個痛快!隨心所欲,無法無天!喜歡就搶,討厭就殺!這才是真性情!率性而為,才是大道!哪像那些自詡正道的偽君子,明明心里想權力、想女人想得要死,面上還要裝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惡心模樣!兄弟們,今天放開手腳,痛快了!”
“對!痛快!殺光這些螻蟻!”
“搶了他們的糧食和魚獲!女人帶回去快活!”
其他魔道妖人紛紛揮舞著奇形兵刃,亢奮地附和著,眼中閃爍著野獸般的嗜血光芒,空氣中彌漫著瘋狂與墮落的氣息。
百毒童子似乎很享受這種氛圍,他走到那癱軟如泥的年輕漁民面前,伸出枯瘦如同雞爪、指甲烏黑的手指,指尖縈繞著綠油油、不斷翻滾的毒氣,帶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戲謔,緩緩地向漁民的天靈蓋按去。那漁民雙眼翻白,幾乎要昏厥過去。
藏身樹上的陳駿,目睹此情此景,只覺得一股冰冷的怒火從心底直沖頂門,拳頭不自覺地死死握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雖非迂腐的衛道士,行走江湖也并非沒有經歷過殺戮,但如此視人命如草芥、以虐殺無辜、制造恐懼為樂的行徑,已然觸及了他內心最根本的道德底線。這絕非什么“真性情”,而是赤裸裸的、反人性的、令人作嘔的殘忍與邪惡!魔道所宣揚的“釋放本性”、“率性而為”,若最終導向的便是這般毫無約束的暴行,那與禽獸何異?
他幾乎要忍不住立刻出手相救。但強大的理智與“弈”意的冷靜計算瞬間壓制了沖動。對方人多勢眾,且個個兇悍,尤其是百毒童子,修為深不可測,用毒手段詭譎狠辣,防不勝防,自己貿然現身硬拼,非但救不了人,很可能把自己也搭進去,白白送死。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百毒童子那即將觸及漁民頭頂的手指卻突然頓住了。他猛地抬起頭,幽綠如同鬼火的目光如同最敏銳的毒蛇信子,瞬間鎖定陳駿藏身的老柳樹方向,嘴角咧開一個殘忍而扭曲的弧度,聲音如同夜梟啼哭:“嘿嘿嘿……樹上的朋友,藏頭露尾,看了這么久的好戲,也該下來透透氣,陪老祖我玩玩了吧?你這身令人作嘔的、帶著慕容家酸臭味和道門清高氣的雜種味兒,隔老遠就熏到老祖了!怎么?想學那些正道偽君子,來個路見不平,拔刀送死?”
陳駿心中劇震,沒想到對方靈覺如此敏銳,自己已然將氣息收斂到極致,還是被發現了。行跡既已暴露,再隱藏也無意義,反而顯得怯懦。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中翻騰的怒火與殺意,從樹上一躍而下,身形輕靈如落葉,穩穩落在空地邊緣,與百毒童子等人隔著那堆幽綠的篝火相對而立。他目光快速掃過那些驚恐萬狀的村民,最后如冷電般射向百毒童子,聲音冰寒刺骨:“閣下等人在此肆意妄為,屠戮無辜,莫非真以為這天下沒了王法,沒了天理?”
“王法?天理?”百毒童子仿佛聽到了世間最可笑的笑話,發出一陣癲狂的怪笑,震得周圍蘆葦簌簌作響,“狗屁的王法!狗屁的天理!誰的拳頭大,誰的毒功狠,誰就是王法!弱肉強食,就是最大的天理!老子拳頭大,老子毒功厲害,想殺就殺,想玩就玩,這就是最大的道理!小子,你身上雜七雜八的味道讓人討厭,看來不是普通的愣頭青。怎么,想學人逞英雄,管這閑事?嫌命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