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新紅躺在柔軟的黑暗里,睜著眼睛。她能聽到蘇小小在上鋪翻身的聲音,能聽到其他室友平穩的呼吸。這個陌生的、充滿他人氣息的環境,像一張無形的網,將她緊緊包裹。她不再是蘇小小一個人的秘密,而是這個集體空間里一個必須被徹底隱藏的、不該存在的存在。未來的日子,仿佛這條僅存的縫隙一樣,狹窄,幽暗,不知通向何方。每一天,都將是在刀尖上跳舞,在懸崖邊行走。
窗外,大學校園的夜生活似乎剛剛開始。遠處傳來模糊的音樂聲,年輕人的笑鬧聲,那些屬于正常世界的喧鬧,隔著墻壁,隔著抽屜,隔著這層絨布,顯得那么遙遠,那么不真實。她閉上眼,感受著身下絨布的柔軟,鼻腔里縈繞著木質香和宿舍混雜的氣味。這個新的囚籠,比她經歷過的任何地方,都更讓她感到一種無孔不入的、沉默的壓迫。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段新紅的生活被切割成兩個部分。絕大部分時間,她是絨布盒子里的一個靜止的存在,在黑暗中聆聽外界的一切。她能根據聲音分辨出每個室友的性格和習慣。林薇嗓門大,愛笑,總是風風火火。趙靜說話輕聲細語,喜歡在睡前聽音樂。王雪似乎比較沉默,經常很晚才回宿舍。她能聽到她們討論功課,分享零食,抱怨老師,憧憬未來。那些鮮活的生活片段,像隔著毛玻璃看到的風景,模糊而誘人,卻與她毫無關系。
她的世界,只在深夜開啟。當宿舍徹底安靜,所有燈都熄滅,確認所有人都睡熟后,蘇小小才會像做賊一樣,輕輕爬下床,赤著腳,無聲地拉開抽屜,打開盒子,將她取出。
那片書桌的桌面,就是她全部的活動場地。有時蘇小小會把她放在一本攤開的書上,有時就是光潔的桌面。活動時間也長短不一,取決于蘇小小的精神和警惕性。有時只有十幾分鐘,有時能有一個小時。在這短暫的自由里,段新紅通常只是靜靜地站著,或者緩慢地走幾步,活動一下僵硬的身體。她不敢發出任何聲響,連呼吸都刻意放輕。蘇小小則坐在椅子上,同樣沉默地看著她,或者對著筆記本電腦處理一些事情,偶爾會極輕地用手指碰碰她,算是交流。
這種接觸也變得不同。在家里,蘇小小的撫摸常常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把玩的意味。在這里,她的觸碰變得更加謹慎,甚至帶著一點試探。仿佛她也意識到,在這個共享的空間里,段新紅的存在更加脆弱,更需要小心維護。有時,她的指尖只是輕輕拂過段新紅的頭發,或者握住她的手,很久都不動。臺燈的光線在她臉上投下柔和的陰影,她的眼神常常是放空的,帶著大學生活的疲憊,或者某種難以言說的孤獨。
一次,蘇小小參加了一個社團活動,回來時情緒很高。她破例在熄燈前,借口要整理筆記,拉上了床簾,在相對私密的空間里,提前將段新紅取了出來。她把段新紅放在枕頭上,自己趴在床邊,低聲地、興奮地講述著白天的經歷。哪個學長很厲害,哪個游戲很有趣,她計劃著下次活動要如何表現。
段新紅坐在柔軟的枕頭上,仰頭看著她眉飛色舞的樣子。蘇小小的眼睛亮晶晶的,臉上帶著紅暈。那一刻,她仿佛忘記了段新紅是一個需要隱藏的秘密,只是一個傾聽的對象。段新紅安靜地聽著,那些陌生的社團名字,那些她不認識的人,構成了蘇小小正在經歷的、她永遠無法觸及的、正常的世界。
忽然,宿舍門被推開,林薇的大嗓門響起:“小小,你睡了嗎?借一下你的……”
蘇小小像受驚的兔子,猛地彈起來,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段新紅一把抓起,塞進被窩,同時一把拉開幕簾,動作快得幾乎帶風。
“怎么了?”蘇小小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借一下你的訂書機,我的壞了。”林薇站在下面說。
“哦,好,在書桌左邊第二個抽屜,你自己拿。”蘇小小努力讓聲音保持平穩。
段新紅被悶在被子里,周圍是黑暗和蘇小小身上淡淡的沐浴露香味。她能聽到自己劇烈的心跳,也能感覺到蘇小小身體的緊繃。被子外面,林薇找到訂書機,道了謝,關門離開。腳步聲遠去。
蘇小小沒有立刻動。她在床邊坐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掀開被子一角,將段新紅拿出來。她的臉色有些發白,眼神里殘留著驚恐。她看著段新紅,嘴唇動了動,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把她緊緊握在手心,力道大得讓段新紅有些疼。
那晚剩下的時間,蘇小小沒有再說話。她只是把段新紅放在枕邊,自己側躺著,面對著她,眼睛在黑暗中睜得很大。段新紅能感受到她呼吸的不平穩。那次意外像一根刺,扎進了兩人之間,提醒著她們這個囚籠的脆弱本質。任何一點疏忽,都可能帶來毀滅性的后果。
自那以后,蘇小小更加謹慎。她減少了段新紅出來的次數,縮短了時間。即使是在深夜,她也更加警惕,常常會突然停下動作,側耳傾聽室友的動靜,確認沒有異常才繼續。段新紅的活動范圍,被更加嚴格地限制在書桌那一小塊區域,連枕頭都不敢再讓她上去。
有時,段新紅會透過盒子那條細小的縫隙,看到窗外天空顏色的變化。從深黑到墨藍,再到魚肚白,最后陽光透過窗簾縫隙射進來,在抽屜內部投下一道細長的光斑。她知道,屬于她的、可以短暫“呼吸”的夜晚結束了,漫長的、寂靜的囚禁白日即將開始。
她能聽到室友們起床、洗漱、聊天的聲音,聽到她們收拾書包,相繼離開宿舍。最后,通常是蘇小小。她會檢查一下抽屜是否鎖好,然后背上書包,關門,落鎖。清晰的“咔噠”聲,是白日囚禁正式開始的信號。
宿舍徹底安靜下來。只剩下窗外偶爾的鳥鳴,遠處操場的口號聲,或者樓道里清潔工打掃的聲音。段新紅躺在黑暗的盒子里,時間變得粘稠而緩慢。她開始熟悉這個狹小空間里的每一個細節。絨布襯墊上細微的紋理,盒子角落一道幾乎看不見的劃痕,空氣中越來越淡的木質香,以及……孤獨。
這種孤獨,與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它不是被拋棄在廣闊世界的茫然,而是被禁錮在人群之中的隔絕。她能感受到外面那個世界的生機勃勃,那些年輕的生命在奔跑,在歡笑,在學習,在戀愛。而她,只是一個被鎖在抽屜里的、不該存在的影子。她的存在,依賴于另一個人的謹慎和心情,像系在一根細細的蛛絲上,隨時可能斷裂。
蘇小小的情緒,也變得更加莫測。大學的生活顯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輕松。學業壓力,人際關系,社團競爭,種種煩惱開始顯現。有時,她深夜取出段新紅時,會顯得很疲憊,只是呆呆地看著她,很久都不說一句話。有時,她會因為一點小事——比如找不到一支筆,或者電腦死機——而變得煩躁,放回段新紅的動作會顯得有些粗暴。有一次,她因為和某個室友鬧了不愉快,回來后就一直陰沉著臉。她把段新紅取出來,沒有像往常那樣讓她活動,只是用指尖用力按著她的肩膀,力道很大,帶著發泄的意味。段新紅忍著痛,沒有動彈。她能感覺到蘇小小指尖的微顫和那種無處宣泄的怒氣。
但蘇小小很快松開了手。她看著段新紅肩膀上可能留下的紅痕,眼神閃過一絲慌亂和懊悔。她輕輕揉了揉那里,低聲說了句:“對不起。”然后把她放回盒子,那一晚再也沒有打開。
段新紅明白,自己不僅是蘇小小的秘密,也是她情緒的出口,一個安全的、不會反抗的承受者。在這個新的囚籠里,她們之間的關系變得更加復雜。控制與依賴,恐懼與慰藉,小心翼翼地維護與偶爾失控的宣泄,所有這些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更加微妙也更加脆弱的平衡。
這個宿舍囚籠,禁錮的不僅是她的身體,似乎也在悄然改變著她們之間那根無形的紐帶。它變得更加緊繃,也更加……扭曲。段新紅躺在永恒的黑暗中,等待著下一個夜晚的短暫“放風”,等待著那不知何時會降臨的、可能打破這一切平衡的意外。未來,像宿舍窗外那片陌生的天空,看不透,也觸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