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的酸腐氣味鉆進每一個毛孔。段新紅蜷縮在半個腐爛的蘋果核旁邊,果肉已經(jīng)發(fā)黑,黏膩的汁液沾濕了她的裙角。她不敢動,周圍是堆積如山的廢紙和塑料瓶,構成一座不斷傾軋、散發(fā)著絕望氣息的迷宮。壓縮機的轟鳴聲仿佛還在耳邊回蕩,那種骨骼即將被碾碎的恐怖感讓她止不住地顫抖。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塵埃和腐爛的味道,喉嚨干得發(fā)疼。光線從廢品堆的縫隙里艱難地透進來幾條,昏黃,微弱,照見空氣中飛舞的纖塵。她覺得自己也成了這其中一粒,隨時會被更大的黑暗吞沒。完了,這一次真的完了。逃過了火海,躲過了壓縮,最終還是要爛死在這里,和這些真正的垃圾融為一體。意識開始模糊,過往那些面孔——陳昊的暴戾,林博士的冰冷,李衛(wèi)國的怨恨,老陳的麻木——像走馬燈一樣旋轉(zhuǎn),最后定格在王老板那帶著瘋狂笑意的針尖上。也許,那時候被凝固成“永恒”反而是一種解脫?至少不必再忍受這無窮無盡的,被拋棄、被踐踏的輪回。
一只巨大的手突然伸了進來,粗糙,布滿深深的紋路和污垢,像一段干枯的樹根。它撥開上層的廢紙,目標明確地抓向那些閃亮的金屬瓶蓋和幾枚銹跡斑斑的硬幣。段新紅被這只手帶起的風驚動,下意識地往蘋果核后面縮了縮,屏住了呼吸。那只手在她附近摸索著,指甲縫里塞滿了黑泥。它拿起一個瓶蓋,掂量了一下,扔進旁邊的麻袋里,發(fā)出哐當一聲。接著,它又轉(zhuǎn)向另一處。希望像投入井底的石子,連回音都沒有。她閉上眼,準備迎接又一次被無視,或者更糟,被那粗糙的手指無意間捻碎。
就在這時,另一抹顏色撞入了這片灰敗的視野。那是一雙干凈的白色帆布鞋,鞋邊刷得發(fā)亮,小心翼翼地踩在相對干凈的空地上。鞋子上方是熨燙平整的藍色百褶裙擺。一個女學生?段新紅的心猛地提了一下,說不上是恐懼還是某種渺茫的期待。那只拾荒者的手還在忙碌,完全沒注意到這雙鞋子的靠近。
“老伯,這個……怎么賣?”一個聲音響起,清脆,帶著點這個年紀特有的軟糯,但語調(diào)很平,沒什么情緒。她指的是拾荒老人剛剛撿出來,放在一邊的幾個有點造型的玻璃瓶。
拾荒老人抬起頭,渾濁的眼睛看了一眼,嘟囔了一個很低的價錢。女生沒還價,直接從精致的小錢包里抽出紙幣遞過去。她的手指纖細,指甲修剪得很干凈,涂著透明的指甲油,在昏黃的光線下閃著健康的光澤。交易完成,女生拿起玻璃瓶,似乎打算離開。段新紅看著她轉(zhuǎn)身的背影,那點剛剛升起的、微弱得可笑的希望瞬間熄滅。果然……她自嘲地想,誰會注意到一堆垃圾里的……
命運有時就像一場惡劣的玩笑。女生的目光隨意掃過老人正在分揀的那堆雜物,忽然停住了。她的視線越過了那些瓶蓋硬幣,牢牢鎖定了蜷縮在腐爛果核旁的段新紅。那眼神里先是掠過一絲驚訝,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合時宜的東西,緊接著,一種極其專注的、帶著灼熱溫度的好奇取代了驚訝。她蹲了下來,百褶裙散開像一朵藍色的花。拾荒老人注意到她的視線,咕噥著:“那是個啥?娃娃?”他顯然沒看清,或者根本不在意。
女生沒有回答老人。她伸出手,卻不是老人那只布滿污垢和粗繭的手。這只手白皙,纖細,連關節(jié)都顯得秀氣。它越過骯臟的垃圾,目標明確地,輕柔地,朝段新紅探來。沒有粗暴的抓握,沒有好奇的戳弄,只是攤開手掌,靜靜地停在段新紅面前。手掌的紋路清晰而干凈,散發(fā)著淡淡的皂角清香,與周圍污濁的空氣格格不入。段新紅仰著頭,看著這只仿佛從天而降的、精致得不像話的手,完全愣住了。恐懼依然存在,但更多的是一種巨大的茫然。這又是什么新的戲碼?
“別怕。”女生的聲音低低的,像羽毛拂過耳畔。她看著段新紅,眼神里那種專注的熱度幾乎要把人灼傷。“你……真漂亮?!边@句話她說得很輕,幾乎是氣音,帶著一種發(fā)現(xiàn)稀世珍寶般的驚嘆。漂亮?段新紅已經(jīng)很久沒聽過這個詞用在自己身上了。在陳昊眼里她是玩物,在林博士眼里是樣本,在李衛(wèi)國眼里是仇人,在李明眼里是玩具……漂亮?這個詞陌生得讓她想發(fā)笑,卻又可悲地觸動了她內(nèi)心深處某根早已銹蝕的弦。
那只手耐心地等著,沒有絲毫不耐。段新紅看著那潔凈的掌紋,再看看自己周身沾染的污穢和腐爛的果漿,一種強烈的自慚形穢涌了上來。她猶豫著,顫抖著,伸出自己臟兮兮的小手,碰了碰對方的指尖。微涼,光滑。女生的手指微微一動,極其輕柔地圈住了她,將她從那個腐爛的蘋果核旁捧了起來。動作小心得仿佛在對待一件價值連城的易碎品。離開垃圾堆的瞬間,段新紅下意識地閉上了眼,不敢去看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
預想中的疼痛沒有到來。她感覺自己被安置在一塊柔軟、帶著清香的東西上。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被放在一方干凈的手帕上,純白色的棉質(zhì)手帕,繡著一朵小小的、精致的櫻花。女生正用帕子的一角,極其小心地擦拭她臉上和身上的污漬。她的動作很輕,很專注,眼神一直沒有離開過段新紅,嘴里喃喃低語:“怎么會在這里……太可憐了……弄臟了……”那語氣里的憐惜不像假裝。段新紅僵硬地站著,任由她擺布。這種溫柔的對待,比任何粗暴的傷害更讓她無所適從。她習慣了敵意和折磨,卻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種……近乎珍視的態(tài)度。
拾荒老人已經(jīng)收拾好東西,拖著麻袋蹣跚地走遠了,對這個小小的插曲毫無興趣。街道恢復了之前的空曠。女生將擦拭干凈的段新紅捧到眼前,仔細端詳。陽光照在段新紅臉上,她不適地瞇了瞇眼。這個細微的動作似乎取悅了女生,她嘴角微微彎起一個極淡的弧度?!把劬Φ念伾嫣貏e,”她評論道,像是在欣賞一件藝術品,“像琥珀?!彼檬种笜O輕地拂過段新紅的頭發(fā),把上面沾著的一點點碎屑拿掉?!昂昧耍蓛袅恕!彼凉M意地說。
然后,她做出了一個決定性的動作。她不是把段新紅塞進口袋,也不是隨意攥在手里。她將鋪著手帕的手掌合攏,形成一個溫暖、黑暗但不算憋悶的空間,小心翼翼地托在胸前。段新紅能感覺到她平穩(wěn)的心跳透過手掌和手帕傳來,咚,咚,咚。腳步聲重新響起,是那種輕快的、規(guī)律的節(jié)奏。段新紅蜷縮在這片突如其來的黑暗與寧靜里,大腦一片空白。脫離了垃圾堆,脫離了拾荒老人粗糙的手,此刻的處境似乎好了無數(shù)倍。但這個將她捧在手心的女生,她那雙過于專注和灼熱的眼睛,那句“真漂亮”的低語,都像一片新的、未知的迷霧,將她籠罩。漂亮……這個詞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她早已麻木的心湖里,漾開了一圈圈苦澀而矛盾的漣漪。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只是本能地,在這短暫的、仿若休戰(zhàn)的寧靜里,貪婪地呼吸著那手帕上干凈的皂角清香,以及那若有若無的、屬于少女的溫暖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