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陽光斜斜地穿過窗戶,在宿舍的水泥地上投下暖黃色的光斑。空氣里浮動著細小的塵埃,像一群忙碌的飛蟲。段新紅待在首飾盒里,那片軟布被曬得有些溫熱。她能聽到蘇小小在上鋪翻動紙張的聲音,嘩啦,嘩啦,帶著某種焦躁的韻律。這聲音持續有一陣子了,不像平時翻書那樣流暢,總是突然停頓,又猛地響起。
盒子沒有完全合攏,留著一道縫。段新紅能看到蘇小小盤腿坐在床上的身影輪廓,還有她手里捏著的那幾張淺藍色的信紙。信紙的邊緣被捏得有些皺,蘇小小的指關節微微發白。
嘩啦聲停了。
宿舍里陷入一種奇怪的安靜。對面床鋪的室友戴著耳機在看電影,偶爾發出壓抑的笑聲。窗外遠遠傳來籃球撞擊地面的悶響,還有男生們模糊的吆喝。但這些聲音都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傳不到上鋪這個小小的空間里。
段新紅輕輕動了一下,布料發出細微的摩擦聲。她看到蘇小小的肩膀塌了下去,整個人的線條都松垮下來。那顆一直微微低垂的頭顱仰起,后腦勺抵著墻壁,發出一聲輕微的碰撞。一聲悠長的、帶著顫音的嘆息從上方飄落,像一片沉重的葉子,壓在段新紅的心上。
她看到蘇小小的手指松開了信紙,任由它們散落在腿邊。那雙手抬起來,捂住了臉。指縫間漏出壓抑的、破碎的呼吸聲。不是嚎啕大哭,更像是一種無法負荷的哽咽,被強行堵在喉嚨里,聽著讓人胸口發悶。
段新紅蜷縮在盒子里,一動不敢動。這種無聲的崩潰比大聲斥責更讓她不安。她熟悉蘇小小的憤怒,熟悉她的不耐煩,甚至熟悉她那帶著占有欲的“溫柔”。但這種純粹的、仿佛從身體內部撕裂開的悲傷,是陌生的。危險的感覺沿著脊椎爬上來。悲傷的蘇小小比憤怒的蘇小小更難以預測。
時間一點點黏稠地流淌。陽光在地板上移動,光斑的形狀悄悄改變。蘇小小維持著那個姿勢,很久很久。捂著臉,肩膀偶爾無法控制地抽動一下。散落的信紙被窗外吹進來的風拂過,邊緣輕輕卷起,又落下。
終于,她放下了手。臉上沒有淚痕,只有眼眶周圍泛著不正常的紅。她的眼神空茫茫的,沒有焦點,望著對面墻壁上某一塊污漬,像是靈魂被抽走了一半。
她的目光緩緩移動,最終落在了床頭那個敞開的首飾盒上。落在了盒子里面,那個正緊張地望著她的小小身影上。
段新紅對上了她的視線。那眼神里沒有了平日的審視和掌控,只剩下一片荒蕪的疲憊。這種空洞讓段新紅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慌。
蘇小小伸出手。動作很慢,帶著一種虛浮無力的感覺。她的指尖沒有像往常那樣直接觸碰段新紅,而是在盒子邊緣徘徊,輕輕刮擦著木頭的紋理。指甲和木頭摩擦,發出沙沙的輕響。
“他們…”蘇小小的聲音響起來,干澀沙啞,像砂紙磨過喉嚨。“他們總是這樣…”
段新紅屏住呼吸。
“除了錢…還是錢…”蘇小小繼續說著,聲音很低,與其說是對段新紅講,不如說是在夢囈。“好像我只是個…只是個往外掏錢的機器。”
她的指尖停住了。然后,慢慢探進盒子,沒有去碰段新紅,只是無意識地撥弄著墊在下面的軟布。一下,又一下。
“我媽說…爸的腰疼又犯了,干不了重活。藥不能停。”她的語速很慢,每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的。“我弟…我弟看上了一雙新出的球鞋,很貴。他們都想要…”
她忽然笑了一下,嘴角扯出一個難看的弧度,眼睛里卻沒有任何笑意。“好像我在外面…撿錢一樣。”
段新紅安靜地聽著。她看著蘇小小臉上那種混合著傷心和嘲諷的表情,看著她無意識揉搓布料的手指。一種奇怪的、冰冷的平靜籠罩下來。恐懼還在,但被一種更沉重的東西壓住了。她似乎能感覺到那幾張薄薄的信紙背后,所承載的沉重分量。那是一種她曾經也無比熟悉的東西——生活的窘迫,親情的索取,像無數細密的絲線,纏繞上來,讓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