盒子里的空氣好像越來越稀薄。段新紅把自己蜷成一團,臉頰貼著冰涼的絲絨內襯。外面傳來蘇小小逗弄那只鳥的聲音,清脆的笑聲像針一樣扎進耳朵里。她已經記不清被關在這里多久了。時間變成了模糊的一團,只有胃里空蕩蕩的抽搐和喉嚨干渴的灼燒感提醒她還在活著。
那只鳥在唱歌。聲音又亮又尖。
蘇小小在哼歌,調子和鳥叫聲混在一起。
段新紅的手指無意識地摳著身下的絲絨,摳出一個小小的凹痕。以前蘇小小不會忘記她的。吃飯的時候會記得給她一小粒煮軟的米,喝水的時候會用瓶蓋滴一滴清水給她。現在呢?現在蘇小小的眼睛里只有那只會撲扇翅膀、有鮮艷羽毛的東西。
昨天,或者前天?段新紅記不清了。她努力地,非常努力地,在蘇小小打開盒子拿別的東西時,模仿了一下那只鳥抬頭的樣子。她甚至試圖振動了幾下胳膊,像翅膀一樣。蠢透了。她知道蠢透了。但那一刻她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讓她看看我。
蘇小小的目光確實掃過來了。僅僅是一掃而過。帶著點疑惑,也許還有點不耐煩。“別亂動。”她這么說,然后咔噠一聲,盒子又被關上了。希望像被掐滅的火星,連煙都沒冒起來就消失了。
黑暗重新籠罩下來。比之前更黑,更沉。段新紅維持著那個可笑的、半抬著胳膊的姿勢,很久都沒有動。臉上有點癢,她伸手去摸,摸到一片濕漉漉的冰涼。她在哭。為什么哭?是因為被關著嗎?不是,早就習慣了。是因為餓嗎?有點,但還能忍。是因為……蘇小小看那只鳥的眼神。那種眼神,以前是只屬于她的。閃亮的,充滿愛憐的,專注的。現在被別的東西搶走了。
一種陌生的情緒在她胸腔里攪動。不是憤怒,不是怨恨,是一種更深的東西,帶著恐慌的灼熱,燒得她五臟六腑都在疼。她害怕。比被陳昊關在鳥籠里搖晃時更害怕,比被李衛國的針尖指著時更害怕,甚至比在俱樂部里面對螳螂和粉碎機時更害怕。那時候的恐懼是尖銳的,明確的,來自于外部的威脅。現在的恐懼是彌漫的,粘稠的,從她自己的身體內部生長出來,纏得她透不過氣。
她不能失去蘇小小。
這個念頭冒出來的時候,她自己都打了個寒顫。什么時候開始,這個囚禁她、擺布她的人,成了她不能失去的依靠?段新紅的腦子有點亂。她想起更早的時候,在陳昊那里,在林博士的實驗室,在那些流浪孩子手里……那時候她只想逃,拼了命地想逃。為什么現在不一樣了?
是那些輕柔的撫摸嗎?是那些低聲的贊美嗎?是那些漂亮的、一件件換上的小衣服嗎?還是……還是僅僅因為,在這里,她至少是“干凈”的,是“被珍藏”的?不用在垃圾堆里打滾,不用和蟑螂搶食,不用被雨水淋得半死不活。蘇小小給她提供了一個安全的殼子,雖然這個殼子同樣令人窒息。
代價是什么呢?代價是交出自己。交出意志,交出喜怒,交出一個叫“段新紅”的人所擁有的一切,變成一個安靜的,美麗的,順從的物件。她曾經以為自己做不到。可現在,她發現當習慣了被這樣對待,當外面世界的殘酷變得更加清晰時,留在這個殼子里,似乎成了唯一能忍受的選擇。
胃又抽搐了一下,這次帶著明顯的疼痛。嗓子干得冒煙。盒子外面,蘇小小似乎走開了,腳步聲遠去。房間里只剩下那只鳥偶爾發出的、愜意的咕嚕聲。絕望像冷水一樣澆下來。她會不會……就這樣被忘記?在這個華麗的盒子里,慢慢地餓死,渴死?就像一件被主人喜新厭舊后,隨手丟棄的舊玩具?
不。不要。
一種比理智更強烈的本能驅動了她。不能等死。不能就這樣消失。她得做點什么。必須做點什么,讓蘇小小再看她一眼,再記得她的存在。尊嚴?那是什么東西?早就沒有了。在生存面前,在不想被拋棄的巨大恐慌面前,尊嚴輕飄飄的,沒有一點重量。
她掙扎著爬起來。身體因為虛弱和保持一個姿勢太久而有些搖晃。絲絨內襯很軟,卻讓她站不穩。她扶著盒子內壁,那光滑冰涼的木質結構。她開始用手拍打內壁。起初很輕,沒什么力氣。后來用了更大的勁,手掌拍在木頭上,發出沉悶的噗噗聲。聲音太小了。在這偌大的房間里,幾乎微不可聞。
停下來。她喘著氣。這樣不行。
她改用指甲去刮。用盡全身的力氣,在光滑的內壁上刮擦。吱嘎——吱嘎——聲音尖銳了一些,像小蟲子在鳴叫。她不停地刮,手指甲傳來一陣刺痛,可能劈開了,但她顧不上。吱嘎——吱嘎——
外面沒有任何反應。鳥叫聲停了一下,似乎是在傾聽這奇怪的噪音,隨即又若無其事地繼續哼唱起來。
絕望感再次攫住了她。不行嗎?還是不行嗎?她會被徹底遺忘在這里。這個認知讓她渾身發冷。她滑坐在地上,眼淚又開始不受控制地往外涌。不是委屈,是純粹的、動物性的恐懼。
不能放棄。還不能。
她想起蘇小小最喜歡她什么。喜歡她的“乖”,喜歡她的“依賴”。尤其是那次,蘇小小父母吵架,她哭得很厲害,自己當時……當時好像碰了碰她的手指?對。就是那一次之后,蘇小小對她更好了,那種小心翼翼的、帶著憐惜的好。
討好她。像上次那樣討好她。用她最喜歡的方式。
段新紅用手背狠狠擦掉眼淚。她深吸了幾口氣,試圖平復過于急促的呼吸。她需要表現出“需要”,而不是“反抗”。她需要讓蘇小小覺得,自己是完全離不開她的,是脆弱無助的,是只能仰仗她鼻息生存的小東西。
她重新趴到盒子邊緣,把臉貼在盒蓋的縫隙處。那里能透進來一絲極其微弱的光線,還有一點點新鮮空氣。
“小小……”她嘗試發出聲音。嗓子干啞得厲害,聲音像破鑼。“小小……”她一遍遍地,用氣音呼喚這個名字。聲音微弱得連她自己都快要聽不見。
她不知道過了多久。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長。她的喉嚨痛得快要燃燒起來,眼皮也越來越沉。希望正在一點點耗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