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嘴!來人了!”
交談聲戛然而止。那兩個幫眾慌忙掐滅了煙卷,假裝忙碌地走開了。陳駿腳下步伐未停,面色如常地低頭走過,手中緊緊攥著那卷藥材清單,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但那幾句零碎的對話,卻像幾根冰冷的針,猝不及防地刺入他心中,帶來一陣尖銳的寒意。
舊案?血案?驚動總舵?趙虎一系要完?
這些碎片化的信息,與他連日來的觀察——張彪異常凝重的態度、趙虎一伙難以掩飾的恐慌、分舵內驟然緊張的氣氛——迅速拼接起來,勾勒出一幅遠比想象中更復雜、更兇險的圖景!張彪對“酒癡”的出現如此戒備,絕不僅僅是因為對方武功詭異、難以掌控。這背后,果然牽扯著年代久遠、足以震動漕幫上下的陳年舊怨!而趙虎一系的恐慌,似乎也找到了更具體的錨點——他們極可能與那樁舊案有著千絲萬縷、甚至是不堪聞問的牽連!“酒癡”的意外現身,如同一點火星,落在了早已鋪滿干柴的導火索上!
一種“風暴將至”的強烈預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陳駿。他感覺自己正站在一個不斷擴大的漩渦邊緣,腳下的地面正在開裂,來自四面八方的暗流洶涌澎湃,隨時可能將他這葉孤舟徹底吞噬。
就在這種壓抑氣氛不斷累積、仿佛即將達到臨界點的時刻,張彪的第二次警告,以一種更加隱晦、卻也更顯急迫的方式傳來。
次日下午,天色陰沉得厲害,北風卷著細碎的雪沫,抽打在臉上如同刀割。陳駿被張彪身邊一名親隨弟子喚至那間處理機要事務的僻靜小院。并非質詢,而是交代一項看似尋常卻極為繁瑣的文書工作——將一批堆積多年、涉及幾個早已廢棄碼頭往來賬目、字跡模糊不清的陳年舊賬整理出來,重新謄錄歸檔。這工作耗時費力,且毫無油水,向來是丟給陳駿這類無足輕重、又需“磨礪”的文書處理。
張彪交代任務時,語氣平淡,公事公辦,與往常并無二致,甚至沒有多看陳駿一眼,仿佛只是隨意指派了一項雜役。但在陳駿躬身領命,準備退下時,張彪卻正提筆蘸墨,準備批閱一份文書,目光并未離開紙面,仿佛自言自語般,用一種極其平淡、卻字字清晰的口吻,緩緩說道:
“近來運河上不太平,各方人物走動頻繁,碼頭上魚龍混雜。你整理這些舊賬,瑣碎費神,就在賬房里安心做事,非必要,少在外間走動。有些年頭的舊賬,翻撿起來塵土飛揚,耗時費力,知道個大概便可,不必深究細枝末節,免得徒惹麻煩。做好自己手頭的事,最要緊。”
陳駿心中猛地一凜,如同被冰水澆頭,瞬間透徹心扉。他立刻深深垂下頭,用無比恭順的語氣應道:“是,小子謹記張頭兒吩咐。定當安心在賬房做事,絕不外出滋擾,也絕不深究無關瑣事。”
張彪不再言語,只是微微擺了擺手。
退出那間彌漫著墨香與無形威壓的小院,走在冰冷刺骨的青石板路上,陳駿的心卻沉向了無底深淵。張彪這番話,看似尋常的工作安排與關懷叮囑,實則暗藏玄機,是一場精心設計的、不容置疑的警告與劃界!“運河上不太平,各方人物走動頻繁”暗示著外部勢力(可能包括總舵或其他幫派)的介入和局勢的復雜;“碼頭上魚龍混雜”點明了環境的危險;“就在賬房里安心做事,少在外走動”是命令他徹底隱匿,切斷與外界不必要的聯系,避免被卷入;而最關鍵的,“有些年頭的舊賬,不必深究細枝末節,免得徒惹麻煩”,幾乎是赤裸裸地指向了“酒癡”與那樁“舊案”,警告他絕對不要有任何好奇心,遠離風暴中心,否則必遭池魚之殃!
這絕非空穴來風!張彪必然是通過某些隱秘渠道,確認了“酒癡”現身所引發的連鎖反應正在急劇升級,甚至可能已經超出了他最初的控制范圍,牽動了更高層面的力量。這場即將到來的風波,已不再是簡單的分舵內部權力傾軋,而是注定要演變成一場牽扯陳年舊怨、各方勢力角逐的、更加兇險莫測的江湖動蕩!
回到那間四面透風、寒冷如冰窖的記賬棚,陳駿反手插上門栓,背靠著冰冷刺骨的木門,緩緩滑坐在地上。窗外,天色愈發陰沉,鉛灰色的云層低垂,仿佛觸手可及,細密的雪沫變成了零星的雪花,悄然飄落。寒風呼嘯著掠過屋頂,發出凄厲的嗚咽,如同無數冤魂在哭泣。
“酒癡”的再現,絕非偶然。他就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巨石,不僅激起了漕幫內部的暗流,更驚動了深水之下蟄伏的巨鱷。一樁沉寂多年、可能沾滿血腥的舊案,即將被重新翻開,其下埋藏著怎樣的秘密、恩怨、背叛與殺戮?而自己這個因一時“心血來潮”而與“酒癡”有過一壺酒交集的小人物,在這即將到來的、足以掀翻船只的驚濤駭浪中,又將如何自處?
張彪的警告是最后的保護,也是一道不容逾越的鋼鐵界線。這意味著,接下來的風波,其兇險程度將遠超以往任何一次沖突。任何一絲微不足道的牽連,任何一點不合時宜的好奇,都可能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帶來滅頂之災。
陳駿閉上眼,深吸一口冰冷徹骨、帶著霉味的空氣。冰冷的恐懼感如同藤蔓般纏繞著心臟,幾乎要讓他窒息。但與此同時,一種極度的冷靜,如同冰層下的暗流,也開始在心底蔓延。他就像暴風雨來臨前,潛伏在深海中的魚兒,能清晰地感受到水壓的變化和遠處傳來的、沉悶的雷音。
他無處可逃,也不能逃。唯一的生路,就是比以往更加警惕,更加隱匿,將所有的生氣收斂到極致,如同真正的枯葉,融入這漫天風雪之中。同時,必須睜大每一只眼睛,豎起每一只耳朵,像最精密的儀器一樣,捕捉空氣中任何一絲可能預示風暴強度與方向的變化。
風波將起,已非暗流,而是肉眼可見的、在天際匯聚的厚重烏云。在這艘即將駛入風暴中心的大船上,他這枚微不足道、隨時可能被拋棄的棋子,必須依靠僅有的智慧和極致的謹慎,在電閃雷鳴與驚濤駭浪中,尋找那一線幾乎不存在的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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