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具尚帶余溫的尸體被像破麻袋一樣拖出廂房,在地上劃出那道刺目黏膩的血痕時,陳駿背靠著冰冷潮濕的墻壁,蜷縮在角落的陰影里,整個人如同被抽走了脊椎骨,只剩下一種源自生命本能的、無法抑制的細微顫抖。雜役提著水桶進來,嘩啦一聲,刺骨的冷水潑在青石板上,混合著暗紅的血污,四處漫流。粗糙的麻布反復擦拭著地面、床沿,發出沙沙的、令人牙酸的摩擦聲。濃郁到化不開的血腥氣,被水汽一激,反而蒸騰起一股更令人作嘔的、混合著鐵銹與死亡的味道,頑固地充斥在狹小的空間里,無孔不入。整個過程,無人說話,只有水聲、擦拭聲、以及壓抑的呼吸聲,一種近乎默劇的、為死亡收場的凝重與麻木,沉甸甸地壓在每個在場者的心頭。
陳駿的目光沒有焦點地追隨著雜役機械的動作,看著那灘象征著一個生命徹底消亡的污跡,在冷水的沖刷和麻布的摩擦下,逐漸稀釋、變形、最終只留下一片無法抹去的、深暗的水漬,仿佛一塊烙印在靈魂上的丑陋傷疤。然而,視覺上的痕跡可以被清理,感官和記憶中的烙印卻愈發清晰刺骨——匕首刺入肉體時那瞬間的阻滯感和沉悶的“噗嗤”聲,溫熱血漿噴濺在臉上、手上的粘稠與溫熱,垂死者喉嚨里發出的、如同破風箱漏氣般的絕望“嗬嗬”聲,還有那雙近在咫尺的、從暴戾兇殘急劇轉向驚愕、痛苦、最終凝固為空洞與死灰的眼眸……每一個細節,都如同用燒紅的鋼針,一針一針,深深地鐫刻在他的神經末梢,永不磨滅。胃部一陣劇烈的痙攣,帶來強烈的嘔吐欲,但他只是干嘔了幾下,什么也吐不出來,只有膽汁的苦澀從喉頭返涌上來,灼燒著食道。雙手在衣襟上無意識地用力揉搓,即便皮膚已被搓得發紅,那股想象中的、粘膩腥甜的觸感卻依舊揮之不去。
韓弟子指揮人清理完現場,冰冷的目光如同兩把刷子,在陳駿蒼白如紙、失魂落魄的臉上掃過,確認他暫無性命之憂后,從緊抿的薄唇間擠出一句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你好自為之”,便帶著人轉身離去。厚重的木門“哐當”一聲被關上,沉重的回響在寂靜的房間里震蕩,也將陳駿徹底隔絕在這個剛剛經歷生死、空氣中依舊彌漫著死亡氣息的封閉空間里。
世界驟然安靜下來。窗外,持續了半夜的暴雨已然停歇,只剩下屋檐積水滴落在下方石階上的聲音,嘀嗒、嘀嗒……規律、清晰、冰冷,如同為某個逝去的生命敲響的、永無止境的喪鐘。在這極致的寂靜中,剛才搏殺時的極度緊張、腎上腺素的飆升效應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深入骨髓的疲憊與虛無。不僅僅是身體脫力般的虛軟,更是一種精神被徹底抽空、信念被殘酷現實碾碎后的極度耗竭。殺人,這個曾經只在說書人口中或江湖傳聞里出現的詞語,當由自己親手完成之后,其沉重的分量、冰冷的質感、以及所帶來的靈魂層面的震顫與顛覆,才如此真實、如此猙獰地呈現在眼前。這并非勝利的凱歌,而是生命重量壓垮靈魂時發出的、令人窒息呻吟。
他閉上眼,試圖將那片血腥黑暗驅散,但更多的畫面卻不受控制地紛至沓來:亂葬崗冰冷的尸體堆積如小山;漕幫宴席上“酒癡”癲狂大笑中透出的洞悉一切的眼神;張彪書房里那看似平靜卻暗藏無盡風云的壓迫感;柳彥溫和笑容下難以捉摸的深意;還有那夜在荒山巖縫中,“酒癡”用醉醺醺的語調說出的、關于“真意”、“生死”、“醒醉”那些如同讖語般玄奧的話語……過往的一切經歷、每一次看似僥幸的脫險、每一個接觸過的、心思各異的人物,此刻都仿佛被一條無形的線串聯起來,指向一個冰冷而殘酷的真相。他曾經以為,憑借一點超出常人的機敏、對信息的分析能力、以及小心翼翼的周旋,就能在這潭渾水中找到立足之地,甚至火中取栗。直到此刻,當冰冷的匕首真正由自己的手,帶著決絕的力量刺入另一個活生生的、溫熱的肉體時,他才豁然驚覺,自己之前的種種算計、掙扎、乃至那點可憐的倚仗,在絕對的力量差距和赤裸裸的、以奪取生命為最終目的的殺戮面前,是何等的蒼白無力,何等的幼稚可笑!江湖,從來不是講究規則和道理的棋盤,而是赤裸裸的、弱肉強食的修羅殺場。這里,仁義道德往往是強者粉飾太平的工具,陰謀詭計是弱者絕望下的掙扎手段,但最終決定生死的,永遠是實力——或是自身擁有的碾壓性武力,或是可以支配的、足以毀滅對手的暴力資源。張彪之所以還留著他,是因為他這點“智”暫時還能為其帶來利益,像一把好用的工具;一旦這把工具變得燙手,甚至可能引火燒身,他會毫不猶豫地將之丟棄,甚至親手毀掉以平息事端。“血狼部落”要殺他,僅僅因為他這個意外出現的“變數”礙了事,需要清除,如同隨手拂去一粒塵埃般理所當然。所謂的“價值”、“緣分”、“賞識”,在閃爍著寒光的刀鋒和赤裸裸的殺意面前,薄脆得如同蟬翼,一觸即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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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徹骨的寒意,并非來自恐懼,而是源于一種徹底認清現實后的、冰冷到極點的清醒,如同醍醐灌頂,又似萬丈冰水澆頭,從他腳底沿著脊椎瞬間竄升至天靈蓋。他之前所有殘存的僥幸心理、所有試圖依賴外力(無論是張彪的“需要”、玄塵道長的“興趣”、還是“酒癡”那虛無縹緲的“認可”)來尋求庇護或出路的幻想,在這一刻,被眼前尚未散盡的血腥氣和掌心殘留的冰冷觸感,徹底、無情地擊得粉碎!
求人不如求己!力強者存,力弱者亡!這最簡單、最赤裸、也最殘酷的叢林法則,直到此刻,用一條活生生的人命作為祭品,才真正如同烙印般,深深地刻入他的骨髓,融入他的血液,成為他靈魂深處不可動搖的信條。
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那雙依舊不受控制般微微顫抖的手,攤開在眼前。這雙手,指節不算粗大,甚至帶著幾分讀書人的修長,此刻卻仿佛重若千鈞,因為它們剛剛親手終結了一條生命。昏暗的光線下,掌紋似乎都浸透著洗刷不凈的血色。他凝視著這雙手,眼神復雜地變幻著,最初的恐懼、惡心、罪惡感如同潮水般涌動,但漸漸地,一種更為深沉、更為堅定的情緒開始占據上風——那是一種摒棄了一切軟弱、天真和幻想后,破釜沉舟、直面殘酷現實的決絕!一種將自身命運牢牢抓在自己手中的、近乎偏執的渴望!
既然雙手已不可避免地被鮮血染紅,既然退路已斷、身處這無邊修羅場中,那么,唯一的選擇,就是沿著這條用血肉鋪就的道路,頑強地走下去,用盡一切手段,殺出一條屬于自己的生路!
心態的蛻變,如同鳳凰涅盤,必然伴隨著撕裂般的痛苦與對舊我的徹底否定。過往的迷茫、猶豫、僥幸、以及那些無謂的道德枷鎖,在這場血的洗禮中被沖刷得一干二凈,露出下面冰冷而堅硬的基石——生存,不顧一切的生存,成為驅動他一切行動的最高、也是唯一的準則。而要生存下去,就必須擁有足夠的力量!足以自保,乃至……足以反擊的力量!
他開始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冷靜到近乎殘酷的目光,重新審視自身。根基薄弱、內力幾近于無,這是致命的短板,短期內難以彌補。但“酒癡”那些看似瘋癲的指點,無疑為他指明了一條迥異于尋常武學、或許能更快提升實戰能力的蹊徑——那玄之又玄的“意”的修煉。雖然艱難晦澀,但若有所領悟,或許能以巧補拙,在關鍵時刻發揮出意想不到的效果。而他的優勢,在于被多次險境磨礪出的、遠超常人的觀察力、分析力和在電光石火間做出判斷的本能,以及被逼到絕境后所爆發出的、不計后果的狠厲與果決。那幾招在生死關頭被逼出來的、看似粗陋不堪的保命功夫,恰恰是去除了所有花哨、直指生存本能的、經過血與火檢驗的最實用戰法。
前方的道路,清晰而殘酷地展現在眼前:他需要更系統、更瘋狂地錘煉那幾式保命殺招,將其磨礪成如同呼吸般的本能反應。他需要更深入地揣摩、實踐“酒癡”關于“真意流轉”、“氣隨意動”的玄理,嘗試在實戰中進入那種“心念微動,氣力已至”的狀態,哪怕只能將反應速度提升一瞬,在生死關頭便是天壤之別。他需要更加主動、甚至不擇手段地去獲取一切可能的信息,了解“血狼部落”、張彪乃至其他潛在勢力的動向,絕不能坐以待斃。他甚至需要開始暗中留意、尋找一切可能的機會,去獲取那些能真正提升生存幾率的物品——更致命且便于隱藏的武器、見效更快的毒藥、或是某些能短期內激發潛力(即便后患無窮)的偏門法門……希望渺茫,但必須嘗試。
窗外,墨藍色的天幕邊緣,隱隱透出一絲極淡的魚肚白。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即將過去。嘀嗒的水聲依舊,卻仿佛帶來了些許清冷的氣息。
陳駿用手支撐著冰冷的墻壁,極其緩慢地、一寸一寸地站直了身體。腿腳依舊酸軟,但脊梁卻在一種無形的力量支撐下,挺得筆直。他走到房間角落的臉盆架前,就著盆中殘留的、已經冰冷的污水,仔細地、用力地清洗著自己的臉頰和雙手。冰冷的水刺激著皮膚,帶來一陣戰栗,他卻仿佛毫無所覺,只是反復搓洗著,仿佛要洗去的不僅是那些看得見或看不見的血污,更是過去那個還心存幻想、帶著幾分天真的自己。水珠順著他消瘦的下頜和脖頸滑落,滴入水盆,漾開圈圈漣漪。他抬起頭,看向模糊的銅鏡中那個倒影——臉色依舊蒼白,年輕的面容上帶著難以掩飾的疲憊,但那雙深陷的眼眸中,以往時常閃爍的惶恐、謹慎、乃至一絲試圖討好周旋的怯懦,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如同古井深潭般的沉靜,而在那沉靜的最深處,則沉淀著冰冷、堅硬、如同經過千錘百煉的精鋼般的決絕。
他換下那身散發著血腥氣的臟污衣衫,穿上了一件干凈的青布長衫。然后,他走到房間中央,無視地上那片未干的水漬和空氣中若有若無的血腥味,緩緩擺出了那式“聽風辨位”的起手式。動作因為疲憊和之前的消耗而顯得有些生澀、變形,但他的眼神卻專注得可怕,每一個細微的肌肉調整,每一次呼吸的深淺與節奏,都在竭力追尋、回味著之前生死一線間,那種意念引領身體、于間不容發之際做出反應的玄妙狀態。他不再僅僅是在練習招式,更是在用身體銘刻教訓,用意志熔鑄新生。
這場血的洗禮,洗去了所有不切實際的幻想,淬煉出一顆直面殘酷、決心掌控自身命運的鋼鐵之心。從這一刻起,他不再是那個被動卷入風暴、試圖在夾縫中求存的文書陳駿。他徹底明白,在這人命如草芥的世間,唯有將力量掌握在自己手中,才能扼住命運的咽喉,于無邊黑暗中,為自己掙得一線微光。前路注定荊棘密布,每一步都可能踏在尸骨之上,但他已別無選擇,亦……心堅如鐵,無所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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