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一杯酒的緣分（第1頁）

那不速之客的闖入與離去，如同一塊投入滾沸油鍋的寒冰，瞬間炸裂后又迅速消弭于無形，卻在忠義堂內(nèi)留下了一片難以驅(qū)散的、粘稠而冰冷的沉寂。喧囂的聲浪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扼住喉嚨，徒勞地掙扎了幾下，便萎頓下去，只剩下杯盤狼藉的殘響和眾人粗重而壓抑的呼吸。紅燈籠投下的光線似乎也黯淡了幾分，空氣中原本濃烈到令人頭暈?zāi)垦５木茪?，此刻聞起來卻帶著一股發(fā)酵過度的酸腐味道，混合著未散的震驚與疑慮，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張彪那句“宴席繼續(xù)”的命令，像一道冰冷的鞭痕，抽散了凝滯的空氣，卻無法驅(qū)散彌漫在空氣中的不安。幫眾們重新落座，機(jī)械地舉起酒杯，目光卻游移不定，竊竊私語聲如同潮水退去后沙灘上細(xì)碎的泡沫。猜拳行令的呼喝變得有氣無力，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虛張聲勢；原本豪放的笑聲也干澀起來，眼神交匯間充滿了心照不宣的驚疑。那落魄文士鬼魅般的身影，尤其是那套看似踉蹌、實(shí)則精妙到令人匪夷所思的步法，如同一幅詭異的畫卷，深深烙印在每個人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趙虎坐在主位下首，臉色陰沉得能擰出水來，手中的酒杯被他無意識地攥緊，指節(jié)發(fā)白。他不再與身旁的親信交談，目光低垂，偶爾抬起掃視全場時，眼底深處閃過一絲難以掩飾的焦躁與驚悸。他麾下的那些親信，如癩頭等人，也如同被霜打的茄子，蔫了下去，不再四處活躍敬酒，只是悶頭喝酒，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

陳駿依舊蜷縮在末席最陰暗的角落，背脊微微抵著冰冷粗糙的磚墻，試圖汲取一絲微不足道的涼意，以平復(fù)內(nèi)心翻江倒海般的震撼。他低垂著頭，雙手規(guī)規(guī)矩矩地放在并攏的膝蓋上，一副被方才變故嚇得魂不守舍的怯懦模樣。但在他低垂的眼簾之下，那雙瞳孔卻因極度的震驚與高速的思考而微微收縮，如同最精密的透鏡，將剛才那短暫卻驚心動魄的一幕幕，在腦中反復(fù)慢放、剖析。

那文士的每一步“踉蹌”，每一次看似巧合的“失衡”與“閃避”，此刻在他腦中清晰得如同刀刻斧鑿。那絕非凡俗武夫依靠蠻力與速度所能企及，那是一種融入骨髓的本能，一種對力量、角度、時機(jī)妙到毫巔的掌控，一種將“醉意”化為無形甲胄、將“狼狽”演繹成絕世身法的玄奧境界！這完全顛覆了陳駿此前對于此世武學(xué)的認(rèn)知框架。張彪的武功，是如山岳般沉渾厚重的力量碾壓；而此人的技藝，則如清風(fēng)流水，無跡可尋，卻無處不在，透著一種近乎于“道”的瀟灑與超脫。

風(fēng)險！巨大的風(fēng)險如同冰錐，刺穿著他的理智。與此等來歷不明、深淺莫測的神秘人物產(chǎn)生任何交集，都可能將自己卷入無法預(yù)測的漩渦，招致滅頂之災(zāi)。張彪那最后深不可測的一瞥，趙虎眼中閃爍的驚疑，都明確預(yù)示著此事絕不會輕易了結(jié)。

然而，就在這冰封的警惕之下，一股灼熱的、近乎本能的沖動，如同地底奔涌的巖漿，頑強(qiáng)地沖擊著他謹(jǐn)小慎微的外殼。機(jī)遇！一個可能此生僅有一次的機(jī)遇！在這暗流洶涌、殺機(jī)四伏的泥潭中，若能與這等超然物外的高手結(jié)下一絲哪怕微乎其微的善緣，或許就在未來某個生死一線的絕境中，能換來一線逆轉(zhuǎn)乾坤的生機(jī)？這念頭如同毒蛇的誘惑，充滿了致命的吸引力，卻又閃爍著令人無法抗拒的微光。這是一場以性命為注的豪賭，賭贏了，海闊天空；賭輸了，萬劫不復(fù)。

理智與沖動，恐懼與渴望，在他腦中激烈交鋒，撕扯著他的神經(jīng)。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極其隱晦地，掃過自己桌角那壺幾乎未動的、專門配給文書人員的、口感相對溫和的“黃酒”。酒液在粗糙的陶壺中微微晃動，映照著搖曳的燈火，仿佛在無聲地催促著他做出抉擇。

堂內(nèi)，那落魄文士的身影已搖搖晃晃地穿過了大半個廳堂，接近了洞開的大門。把守在那附近的幾名幫眾，雖然得了張彪的默許，不敢再上前阻攔，但臉上戒備與嫌惡的神色絲毫未減，如同躲避瘟疫般，下意識地側(cè)身讓開道路，目光復(fù)雜地目送這個古怪的醉鬼離去。

文士的腳步愈發(fā)虛浮，仿佛下一瞬就要癱軟在地，嘴里依舊含糊地嘟囔著無人能懂的謝語或醉話，對周遭那些或警惕、或鄙夷、或好奇的目光渾然不覺。

就是此刻！再猶豫，就將錯失這電光石火般的時機(jī)！

陳駿猛地一咬舌尖，尖銳的刺痛感瞬間驅(qū)散了最后一絲遲疑，一股豁出去的決絕涌上心頭。他像是被什么東西驚嚇到一般，有些慌亂地站起身，動作略顯突兀，立刻引來了附近幾道疑惑的視線。他臉上迅速堆疊起那種慣有的、帶著十足怯懦和討好意味的笑容，仿佛急于彌補(bǔ)什么或表現(xiàn)自己，一把抓起桌上那壺黃酒，腳步有些“踉蹌”地、小跑著朝著那即將邁出大門的文士背影追去。

他的舉動，在這片壓抑的沉寂中顯得格外刺眼。不少目光立刻聚焦過來，包括主位上張彪那平靜無波卻重若千鈞的注視，以及趙虎那陰鷙眼神中一閃而過的譏誚。周圍甚至響起了幾聲極輕微的、帶著嘲諷意味的嗤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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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駿對這一切恍若未聞，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他強(qiáng)忍著巨大的緊張感，氣喘吁吁地追上那文士，在距離他還有兩三步遠(yuǎn)的地方停下，微微躬下身，雙手略顯“顫抖”地捧起那壺黃酒，用一種恰到好處的、混合著緊張、卑微和一絲討好意味的語調(diào)，開口說道：

“這……這位先生！請……請您留步！”

那文士聞聲，醉醺醺地轉(zhuǎn)過身，散亂的發(fā)絲下，那雙原本迷離的醉眼，似乎極其短暫地聚焦了一瞬，如同黑暗中劃過的微弱星火，落在了陳駿那張寫滿“惶恐”的臉上，以及他手中那壺酒上。

陳駿感到那目光掃過，皮膚仿佛被冰冷的羽毛拂過，激起一陣戰(zhàn)栗。他深吸一口氣，繼續(xù)用那種人畜無害的、甚至帶著點(diǎn)結(jié)巴的語氣急切地說道：

“先……先生真是海量！方才……方才那碗燒刀子性子太烈，怕是……怕是燒灼喉嚨。這……這是小子桌上未動過的黃酒，性子……性子溫和許多，或許……或許能潤一潤……也算……也算小子一點(diǎn)心意，給先生……賠個不是，方才……方才驚擾了先生雅興……先生若……若不嫌棄，萬請笑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