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晏閣作為明州港乃至整個帝國東南沿海貿易網絡的核心樞紐,其內部氣象果然非同凡響。陳駿踏入其中,頓覺一股混合著海風咸味、陳年木料香氣、墨香、以及隱約的金錢與權力氣息的復雜氛圍撲面而來。內部空間極其開闊,高聳的穹頂由數根需兩人合抱的巨木支柱支撐,并非一味追求金碧輝煌的奢靡,而是透著一股歷經百年沉淀、務實而厚重的底蘊。地面鋪著打磨光滑、具有防滑紋理的深海青石,光可鑒人,倒映著穹頂懸掛的一盞盞以巨型海獸油脂為燃料、燃燒時散發出明亮穩定白光并帶有特殊松香氣息的黃銅吊燈。一層是巨大的開放式交易大廳,人聲鼎沸如同潮汐,各色人等穿梭如織。有身著錦袍、手持算盤、語速飛快地與番商討價還價的中原豪商;有戴著單片水晶鏡、小心翼翼用放大鏡審視著珍珠成色與象牙紋理的鑒定師傅;有腰間佩刀、眼神如鷹隼般掃視四周、氣息沉凝的護衛高手;也有衣衫樸素卻目光精明、專門為人牽線搭橋的牙人。四周墻壁上,懸掛著數幅巨大的、繪制在堅韌鯊魚皮或特制桑皮紙上的海圖,上面以不同顏色的顏料標注著繁復的航線、洋流、暗礁區、已知的島嶼以及用猙獰圖案標記的危險海域,雖然仍有許多區域是令人不安的空白或僅以“未知險地”、“海怪出沒”等字樣粗略標注,但其詳盡程度已遠超龍虎山藏經閣中那些年代久遠的圖卷。
陳駿并未在一樓喧囂的大廳過多停留,他徑直走向位于大廳深處、由一整塊黑檀木雕花屏風隔開的接待柜臺。柜臺后的主事是一位年約五旬、留著修剪整齊的山羊胡、眼神銳利中透著精明的中年人,身著藏青色綢衫,手指修長,指甲修剪得干干凈凈。陳駿平靜地出示了慕容家管事給予的那枚溫潤玉牌以及那封引薦信。山羊胡主事驗看信物的動作熟練而迅速,指尖在玉牌上某個隱秘符文處輕輕一觸,感應到其中蘊含的慕容家獨特氣息后,臉上立刻堆起熱情而不失分寸的笑容,態度變得極為恭敬。
“原來是陳公子當前,慕容管事早有吩咐,言公子乃我海晏閣貴賓,一切需求,敝閣定當竭力滿足。”主事一邊說著,一邊揮手屏退了左右閑雜人等,親自將陳駿引至二樓一間更為僻靜、陳設雅致的廂房。廂房窗戶面向港口,可俯瞰千帆競發的壯觀景象。主事奉上香氣清幽的雨前龍井,這才坐下,切入正題:“不知陳公子此次蒞臨,是需要采購何種珍奇貨物,還是如信中所言,是為遠航之事?所需舟船有何具體要求?對船員又有何期望?敝閣與東南沿海各大船塢、幾大船幫乃至一些海外商會皆有往來,或可為公子引薦最合適的資源。”
陳駿端起茶杯,輕呷一口,茶香沁人心脾。他略作沉吟,并未直接提及“歸墟之眼”此等驚世駭俗的目的地,以免徒惹猜疑,只是用相對含蓄卻目標明確的語言說道:“有勞主事。在下所需,乃一艘足以應對遠海風浪、性能卓越、堅固耐用之船。噸位不求最大,但求結構精良,航速與穩性俱佳,若能銘刻有避水、御風、乃至些許隱匿防護之陣法為佳。至于船員,首要之務是可靠,需經驗豐富,熟悉遠海航行,不懼艱險。舵手、了望、帆纜長等關鍵職位,尤需技藝精湛、心志堅定之輩。”
山羊胡主事聞言,眼中閃過一絲了然之色,顯然明白這位由慕容家親自引薦的年輕公子所圖非小,絕非尋常近海商貿或游歷。他身體微微前傾,壓低聲音道:“公子所求,乃是真正的‘寶舟’與遠洋悍勇之士,此類資源,在市面上可謂可遇不可求。據在下所知,目前港內符合公子要求、且有轉讓可能的海船,有三艘可選,各有優劣。其一,是‘海狼幫’前年方才退役的一艘主力戰船,名曰‘破浪號’。此船以速度見長,船體包有銅皮,裝有沖角與床弩,經歷過血火考驗,堅固毋庸置疑。然,戰船煞氣較重,居住艙室簡陋,且‘海狼幫’……呵呵,公子想必有所耳聞,與之打交道,需多幾分謹慎。其二,是一艘來自極西之地番商手中的‘飛魚號’,船體狹長,風帆設計奇特,據說順風時疾馳如飛,但維護需特殊技藝與材料,那番商要價更是高得離譜,近乎訛詐。其三,則是本地造船世家魯大師晚年傾注心血所造的‘青鷂號’。此船用料極為考究,龍骨乃三百年鐵木,船板拼接采用失傳已久的‘魚鰾膠合’古法,更請陣法大師銘刻了‘分水’、‘定波’、‘聚靈’等多重符文,尤重穩性與抗風浪能力,在惡劣海況下生存能力極強。然,其航速相較于前兩者稍遜,且魯大師此人……脾氣頗為古怪,對此船視若己出,未必肯輕易出售,即便肯賣,條件恐怕也極為苛刻。”
陳駿仔細聆聽著主事的分析,腦中飛速權衡。‘破浪號’煞氣重,易招惹是非;‘飛魚號’雖奇,但后續維護恐成巨大隱患,受制于人;唯有‘青鷂號’,穩重扎實,注重生存,正符合他遠航探尋未知、安全為上的首要需求。“主事可否安排在下先看一看那艘‘青鷂號’?”陳駿做出了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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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可以!”主事爽快應下,“魯大師的船塢就在港口東側的‘百工塢’,在下可派一名得力伙計引公子前去。至于船員方面……”主事臉上露出些許難色,“實不相瞞,真正經驗豐富、能駕馭遠海的悍勇水手,多是幾大船幫的骨干核心,等閑不會外流。自由身的,要么是初出茅廬、未曾經歷過風浪的新手,要么……便是些身懷絕技卻因種種原因不容于大幫會、有‘故事’甚至有‘麻煩’在身的能人異士,用此類人,風險與機遇并存,需主家獨具慧眼且能駕馭得住。”
陳駿神色不變,平靜道:“多謝主事坦言。煩請將港內口碑尚可、且有意的船員信息,尤其是那些有‘故事’的能人資料,整理一份予我。在下自有考量之法。”
主事連聲應下,約定次日清晨便派熟路的伙計引他去船塢,并承諾盡快將整理好的船員名冊送來。
離開海晏閣,陳駿并未直接返回下榻的客棧,而是信步走向港口區最喧囂、也是最魚龍混雜的底層地帶——魚市與自發形成的勞力市場。這里的空氣更加污濁,濃烈的魚腥味、汗臭味、劣質土酒的氣息、以及腐爛垃圾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刺鼻難聞。寬闊的碼頭空地上,黑壓壓地聚集著數百名等待雇主的力工、水手,他們大多衣衫襤褸,皮膚被海風和烈日灼烤得黝黑發亮,眼神中混雜著對微薄工錢的渴望、對未來的迷茫以及一絲被生活磨礪出的麻木與兇狠。一些小船主、工頭模樣的人,站在高處或箱子上,用粗啞的嗓音大聲吆喝著所需的人手和價錢,如同在集市上挑選牲口。
陳駿收斂氣息,如同一個普通的旁觀者,融入嘈雜的人群邊緣。他并未急于詢問,而是悄然將自身獨特的“弈”意展開。這并非攻擊性或防御性的氣場,而是一種極其敏銳的感知領域,如同無形而精密的蛛網,細細感受著這片混亂人群中每一個個體散發出的“氣息之勢”——他們的氣血強弱、精神波動、隱含的技藝特質以及心性情緒的細微差別。
突然,他的注意力被碼頭邊緣一處稍顯安靜的區域吸引。那里圍著一小圈人,中心是一位身姿挺拔、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年輕女子。這女子約莫二十出頭,膚色是健康的麥色,五官立體分明,高鼻深目,眼眶微陷,一雙眸子是罕見的琥珀色,閃爍著聰慧而堅定的光芒,明顯帶有西域或更遙遠國度的血統。她一頭微卷的栗色長發簡單地束成馬尾,身著利于活動的鹿皮背心和同色長褲,腳踏耐磨的鯊皮短靴,整個人顯得干凈利落,英氣勃勃。此刻,她正用流利卻帶著獨特異域腔調的官話,與幾個看似船主或大副模樣的人激烈地爭論著,手中展開一卷邊緣磨損嚴重、卻標注得密密麻麻的羊皮海圖,手指快速而精準地點在海圖的某個區域。
“……相信我,觀察云層走向、海鳥飛行高度、以及這兩日潮汐的異常退速,結合星象變化,我敢斷言,最遲三日,必有強風暴從東南方向席卷而來!此時若貿然出海,不是搏富貴,是送死!”女子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專業自信。
一個腆著肚子的胖船主不屑地嗤笑一聲,噴著酒氣道:“莎莉婭,你個番邦丫頭,又在這里妖言惑眾!老子在海上跑了十幾年船,什么風浪沒見過?天象好得很!別擋著老子發財!”
旁邊一個瘦高個船副也幫腔道:“就是,你那套觀星看云的本事,十次能準五次就不錯了!耽誤了船期,你賠得起嗎?”
名為莎莉婭的女子眉頭緊蹙,琥珀色的眸子里閃過一絲怒意,但她深吸一口氣,并未與對方做無謂的爭吵,只是冷冷地收起海圖,抱臂站在一旁,下頜微揚,神情倔強而自信,仿佛在說:“事實會證明一切。”
陳駿心中一動。精通航海術,尤其是具備通過觀察自然征兆預測惡劣天氣能力的人才,正是遠航探險中至關重要、甚至關乎全船人性命的靈魂人物!他邁步上前,無視了那幾個船主投來的審視與不滿的目光,對著莎莉婭拱手一禮,語氣平和:“這位姑娘,在下陳駿,有意組建船隊遠航,正缺一位如姑娘這般精通天文地理、海況預測的航海士。適才聽聞姑娘高論,見解獨到,令人欽佩。”
莎莉婭警惕地上下打量了陳駿一番,見他雖年輕,但氣度沉靜,眼神清澈坦蕩,衣著樸素卻質地不俗,不似尋常登徒子或奸詐之徒,緊繃的神色稍緩,但仍保持著距離感,用帶著口音的官話直接問道:“你是船主?要去哪里?目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