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從戒備森嚴的忠義堂偏廳退出,陳駿感覺自己仿佛從一口深不見底、空氣凝滯的古井中爬出,雖重見天日,但那股無形的、冰冷的壓力卻已滲透骨髓,久久不散。接連兩日,他如常蜷縮在那間僻靜的廂房內,處理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文書瑣事,大部分時間,則是在極致的靜默中,反復揣摩、印證《養氣心得》中的字句,試圖將那絲微弱的、對體內燥亂氣感的“觀察”之能,錘煉得更加敏銳和持久。進展依舊緩慢得令人心焦,但那種通過意念沉凝,逐漸與體內混亂能量建立起的、極其脆弱的“連接”感,卻給了他一絲在驚濤駭浪中抓住浮木般的微弱依托。他心知肚明,這或許是風暴來臨前,唯一能為自己增加的、微不足道的籌碼。
漕幫分舵內的氣氛,并未因會議的結束而稍有緩和,反而愈發緊繃,如同一張拉滿的弓弦,發出細微卻令人心悸的嗡鳴。巡邏的幫眾腳步更疾,眼神中的警惕之色幾乎凝成實質。空氣中彌漫著桐油擦拭兵刃的刺鼻氣味、磨刀石沾水后的腥銹氣,以及一種無聲無息卻無處不在的肅殺之意。那兩道監視陳駿的目光,也變得更加焦灼、銳利,如同實質的針尖,時刻刺探著他最細微的反應,仿佛要從他身上提前嗅到風暴的氣息。
第三日,天色未明,寒風卷著細碎的雪沫,敲打著窗欞,發出沙沙的輕響,如同無數細小的爪子在撓刮。陳駿剛起身洗漱完畢,正準備開始日復一日的點卯,房門便被輕輕叩響。門外站著的是韓弟子,他面色冷硬如鐵,眼神銳利,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陳文書,張頭兒有令,即刻前往忠義堂偏廳,有緊要會議,著你列席記錄,務必詳實。”
陳駿心中猛地一沉,心臟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忠義堂偏廳!又是那里!而且此次明確要求“列席記錄”?這意味著他將不再是隔墻之耳,而是要直接置身于漕幫權力核心的漩渦中心!張彪此舉,意欲何為?是覺得時機已到,要將他這個“誘餌”徹底亮明?還是要利用他的“特殊”,在會議中試探什么?無數念頭電光石火般閃過,但他臉上瞬間堆起的,卻是恰到好處的驚愕、惶恐與一絲受寵若驚的忐忑,連忙躬身應道:“是,是!韓大哥,小子馬上準備!”他迅速整理了一下略顯陳舊的青衫,確保并無失禮之處,然后拿起常用的筆墨紙硯——一方略顯粗糙的石硯,半錠殘墨,一支狼毫小楷,一疊粗糙的竹紙——這些寒酸的物件,與他即將踏入的場合格格不入,卻正符合他卑微的身份。
跟隨韓弟子沉默地穿過重重院落。沿途明崗暗哨明顯增多,手持兵刃的幫眾眼神凌厲,掃視著每一個角落,空氣中彌漫著令人窒息的緊張感。忠義堂依舊大門緊閉,飛檐翹角在灰暗的天色下顯得格外肅穆森嚴。偏廳入口處,四名身著黑色勁裝、腰佩狹鋒鋼刀、太陽穴高高鼓起的彪形大漢,如同石雕般分立兩側,氣息沉凝,目光如電,在陳駿身上停留片刻,帶著審視與警告的意味,才側身讓開通路。
推開厚重的橡木門,一股混合著濃郁陳年檀木、苦茗、劣質煙草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屬于權力與陰謀的沉重氣息撲面而來。偏廳內光線昏暗,僅靠墻壁上幾盞青銅油燈和中央桌上一盞精致的琉璃罩燈提供照明,光線在暗紅色的地毯和深色墻壁上投下搖曳不定的陰影。中央那張寬大的紫檀木長條桌,木質幽暗,包漿厚重,桌上鋪著暗紅色團花錦緞,擺放著幾套青瓷蓋碗茶具,以及幾個擦拭得锃亮、卻隱隱散發著一絲腥氣的黃銅痰盂。墻壁上懸掛的《猛虎下山圖》和《大江東去》潑墨畫,在昏暗光線下更添幾分肅殺與壓抑。
長條桌的主位上,漕幫分舵舵主張彪已然端坐。他今日未著常服,換上了一身玄色暗紋緊身箭袖,外罩一件藏青色緙絲團花馬褂,雖未佩戴兵刃,但那股不怒自威的氣勢卻如同出鞘的利劍,目光開闔之間,精光隱現,掃視之下,令人心生寒意。他的左右下首,已然坐了六七人,皆是分舵的核心人物,此刻個個正襟危坐,面色凝重。
陳駿飛快地掃視一圈。緊挨張彪右手邊的,是面色蠟黃、眼神陰鷙、手指枯瘦如雞爪的賬房先生喬八指,他正慢條斯理地撥弄著一把紫檀算盤,算珠發出細微的“噼啪”聲,仿佛在計算著無形的得失。左手邊則是那位身材魁梧如鐵塔、滿面虬髯、胸口衣襟敞開、露出古銅色胸膛和濃密胸毛的“鐵掌”趙坤,他雙手抱胸,眉頭緊鎖,顯得有些不耐。趙坤下手,坐著面色白皙、手指修長、眼神靈活、輕輕搖動一柄白紙折扇的“白扇子”劉師爺。對面則坐著幾位掌管不同碼頭、貨棧的實權小頭目,個個氣息精悍,眼神銳利,其中就有那日陳駿在碼頭見過的、臉上帶疤的兇悍漢子。柳彥依舊不見蹤影。整個偏廳內,無人交談,只有沉重的呼吸聲和燈花偶爾爆開的輕響,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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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駿的出現,立刻吸引了所有目光。那些目光中,有好奇,有審視,有淡漠,也有毫不掩飾的疑惑與輕視,顯然不解為何一個身份低微、甚至有些“不祥”的小文書,有資格踏入此間。
“坐那邊,記錄會議要點,一字不差。”張彪目光掠過陳駿,語氣平淡無波,指了指長條桌最末尾、靠近門口陰影里的一張單獨設置的矮幾和矮凳。那里早已備好了筆墨紙硯,與主桌的奢華格格不入,凸顯出記錄者卑微的地位。
“是,張頭兒。”陳駿連忙躬身應道,低眉順眼,快步走到角落坐下,鋪開竹紙,研磨殘墨,擺出恭謹記錄的姿態,實則全身感官提升到極致,如同最精密的儀器,捕捉著廳內每一絲氣息流動和細微動靜。
張彪見陳駿坐定,不再看他,目光緩緩掃過在座眾人,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光滑的桌面,發出沉悶而富有節奏的“篤、篤”聲,如同戰鼓前奏,緩緩開口,聲音沉渾,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靜:“今日召集諸位前來,所為何事,想必諸位心中,已如明鏡。”
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如刀,掠過每一張面孔:“近來,城外關于那瘋癲酒鬼得了什么狗屁‘重寶’的謠言,已是滿城風雨,想必諸位的耳朵里,也早就塞滿了各種離奇古怪的版本。如今這小小的潞州城,已是暗流洶涌,各路牛鬼蛇神,都像嗅到血腥味的鯊魚,蜂擁而至。碼頭上,陌生面孔比往常多了數倍,三教九流,魚龍混雜。城里頭,茶館酒肆,都快成了各路探子接頭密謀的窩點!這潭水,已經被有心人徹底攪渾了!”
趙坤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碗蓋“叮當”作響,聲如洪鐘地吼道:“他娘的!管他什么酒癡屁癡,什么狗屁天材地寶!既然敢到咱們漕幫的地盤上來撒野,是龍得給老子盤著,是虎得給老子臥著!舵主,您就發句話吧!我帶兄弟們把那些不開眼的雜碎全清理出去!剁了喂魚!讓他們長長記性,明白這運河碼頭,到底姓什么!”他聲若雷霆,滿臉煞氣。
喬八指抬起眼皮,陰惻惻地接口,聲音沙啞如同砂紙摩擦:“趙老大,稍安勿躁。清理?談何容易。如今來的,可不是尋常街頭斗毆的潑皮無賴。據安插在各處的眼線回報,城里至少出現了三撥以上來歷不明、底細不清的人物。一撥行事張揚霸道,像是北邊過來的過江強龍,不好招惹;一撥行動詭秘,配合默契,隱隱有軍伍行事的痕跡,來者不善;還有一撥,看似尋常商旅,實則氣息沉穩內斂,絕非善茬。更麻煩的是,據說連一些久不出世、背景深厚的宗門勢力,也暗中派了人前來窺探。此時若貿然動手,恐怕非但無法立威,反而會打草驚蛇,成為眾矢之的,引火燒身啊。”
劉師爺“唰”地合上折扇,輕輕敲擊掌心,緩緩道:“喬先生所言,切中要害。如今局勢微妙,敵友難辨,牽一發而動全身。這‘重寶’謠言,起得突兀,傳播極快,背后定然有高人推動,其目的,無非是將水攪渾,引人爭斗,他們好躲在暗處,火中取栗,坐收漁利。我漕幫在此地盤踞多年,樹大根深,但也正因為如此,此刻才更需謹慎。我等若反應過激,無論針對哪一方勢力,都可能正中他人下懷,落入精心布置的圈套,將分舵置于萬劫不復之地。”
一位掌管西碼頭、臉上帶疤的小頭目忍不住嚷道:“劉師爺,話雖如此,可咱們難道就干看著?任憑那些家伙在咱們眼皮子底下撒野?這口氣兄弟們咽不下去!再說,萬一……萬一那傳言有幾分真,那‘重寶’確有其事……咱們難道就眼睜睜看著這天大的機緣從指尖溜走?這要是傳出去,漕幫的臉面往哪擱?”他話語中帶著不甘與貪婪。
趙坤立刻甕聲附和:“沒錯!管他是真是假,是塊肥肉也得先過過咱們的手!說不定那‘酒癡’真走了狗屎運,咱們若是能搶先一步……嘿嘿……”他眼中閃過一絲兇光,未盡之語,不言而喻。
張彪冷哼一聲,目光如兩道冰錐,驟然射向趙坤和那疤臉頭目,一股無形的威壓瞬間籠罩過去,兩人臉色一白,氣勢頓消,噤若寒蟬。“利益?風險?你們眼里只看到可能存在的肥肉,卻看不到肥肉下面鋒利的鉤子和陷阱!”他聲音陡然提高,如同虎嘯,震得人耳膜發麻,“那‘酒癡’是何等人物?神龍見首不見尾,行事莫測高深!當初在宴席之上,其展現出的手段,爾等誰有把握接下?這等人物,即便真得了什么寶物,豈是尋常阿貓阿狗能覬覦的?如今這謠言一起,分明是有人要將我漕幫推到風口浪尖,當成吸引火力的靶子!此刻若貿然出手,無論是對付外人,還是尋找‘酒癡’,都極可能成為眾矢之的,替他人做了嫁衣,甚至……引來滅頂之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