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彪那如同無形蛛絲般粘稠而充滿壓迫感的注視,并未因陳駿極致的低調(diào)與刻意的“愚鈍”表演而完全消散,但它所帶來的那種近乎令人窒息的緊迫感,確實隨著時間推移,稍稍緩和了一些。陳駿像一塊被投入急流的頑石,在最初的猛烈沖刷后,表面似乎逐漸被水流磨去了棱角,變得沉靜而不起眼。他每日在分舵與碼頭間往返,步履總是匆匆,卻又帶著一種恰到好處的拘謹,仿佛生怕踩死了地上的螞蟻。面對趙虎那伙人時,他更是將“畏懼”與“順從”寫在了臉上,目光躲閃,言語訥訥,甚至在一次被趙虎手下故意撞翻賬冊時,他第一時間不是去撿,而是忙不迭地躬身道歉,聲音里帶著明顯的顫音,將一個手無縛雞之力、備受欺凌的文弱書生形象演繹得淋漓盡致。
這種近乎自污的藏拙策略,似乎起到了一些效果。趙虎等人投來的目光中,除了固有的輕蔑,更多了幾分“爛泥扶不上墻”的鄙夷,似乎認定他之前的“反抗”純屬意外,骨子里終究是個任人拿捏的軟柿子。而最重要的是,陳駿能隱約感覺到,那道來自高處的、屬于張彪的審視目光,雖然依舊偶爾會掃過,但其中的探究意味似乎淡了不少,更像是一種例行公事般的巡查。這讓他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獲得了一絲極其寶貴的松弛空間。他深知,這種“安全”是脆弱而暫時的,必須充分利用這段喘息之機,加固自己的立足之地,并盡可能多地攫取信息。
于是,他將絕大部分精力與時間,都投入到了賬房角落那堆積如山、散發(fā)著濃重霉味與歲月塵埃的陳年舊賬冊之中。整理這些故紙堆,是張爺早先隨口吩咐的一項瑣碎任務,枯燥、耗時且看似毫無價值,正適合他這樣“無能”的文書來打發(fā)時間,也完美地契合了他目前“隱匿”的需求。這里光線昏暗,空氣混濁,除了老鼠啃噬木頭的細微聲響,幾乎與世隔絕,成了一個遠離碼頭紛擾與窺探目光的絕佳避風港。
然而,在陳駿眼中,這些紙張泛黃、墨跡斑駁、甚至被蟲蛀鼠咬得殘破不堪的舊賬冊,卻是一個蘊藏著無盡秘密的寶庫。它們不僅僅是數(shù)字的羅列,更是這個漕幫分舵過往歲月脈搏的記錄,是了解其運作模式、人際關(guān)系、利益網(wǎng)絡乃至這個陌生世界經(jīng)濟運行規(guī)則的密碼本。他像一位耐心的考古學家,又像一位嚴謹?shù)臄?shù)據(jù)分析師,小心翼翼地清理著冊頁上的灰塵,辨認著那些因年代久遠或書寫潦草而模糊難辨的字跡,然后用一手工整清晰的小楷,重新謄錄到新的冊子上。
他的工作遠不止于簡單的抄寫。在前世信息爆炸時代培養(yǎng)出的邏輯思維、歸納能力和對數(shù)據(jù)的敏感度,此刻成了他解讀這些“天書”的利器。他刻意放慢抄錄的速度,將大部分心神用于思考和分析。他關(guān)注的重點極其廣泛:不同季節(jié)各類貨物(如糧食、布匹、瓷器、藥材)的吞吐量變化及其與市場價格波動的潛在關(guān)聯(lián);與分舵有長期往來的一些商號的信譽、結(jié)算方式特點;漕船往返不同碼頭的周期、損耗率;甚至力工、船夫工錢與賞銀的發(fā)放規(guī)律、以及其中可能存在的克扣與貓膩。他嘗試在腦中構(gòu)建一個模糊的模型,將散落在不同年份、不同賬冊中的碎片化信息,進行交叉比對、歸類分析,試圖從中找出潛在的規(guī)律和異常點。
這個過程極其耗費心神,常常讓他感到頭暈眼花,但一種探索未知、挖掘秘密的奇異興奮感支撐著他。他感覺自己仿佛在觸摸這個時代跳動的經(jīng)濟脈絡,盡管這脈絡是如此粗糙而原始。
這一日,時近深秋,天氣轉(zhuǎn)為陰郁。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地壓著河面,細雨如織,綿綿不絕,帶著徹骨的寒意向大地傾瀉。雨水敲打著記賬棚單薄的蘆席頂棚,發(fā)出單調(diào)而密集的噼啪聲,順著破損的邊角滲漏下來,在泥地上積起一汪汪渾濁的水洼。棚內(nèi)光線極其昏暗,即使是在白晝,也需點起油燈才能視物。那盞銹跡斑斑的鐵質(zhì)油燈,燈焰如豆,在潮濕陰冷的空氣中不安地搖曳著,將陳駿伏案的身影拉得忽長忽短,扭曲地投射在斑駁不堪、布滿霉點的土墻上,更添幾分陰森與孤寂。
陳駿裹緊了身上那件難以完全抵御寒氣的單薄衣衫,呵出的氣息在空氣中形成白霧。他正埋首于一本記錄約一年前貨物往來的流水總賬,指尖因寒冷而有些僵硬,卻仍小心翼翼地翻閱著脆弱發(fā)黃的紙頁。賬目記錄瑣碎而龐雜,充斥著各種簡化乃至潦草的貨品名稱、數(shù)字和代號,若非下苦功鉆研,極易看得頭昏腦脹。他機械地抄錄著,手腕因長時間書寫而酸麻不已,眼皮也沉重得幾乎要粘合在一起,全憑一股意志力在支撐。
然而,當他翻到記錄約八九個月前一批從南邊沿江運來的普通瓷器的頁面時,近乎麻木的思維突然被一絲極細微的異樣感觸動,筆尖不由自主地頓住了。這是一批運往城東一家名為“悅來”的雜貨鋪的貨物,記錄顯示為“二等青花瓷碗兩百件,普通白瓷盤一百五十件”,經(jīng)手人是趙虎,備注欄空空如也。這一切看起來尋常無奇。但陳駿的目光,卻如同被磁石吸引一般,死死地盯在了記錄貨物“毛重”的那一欄數(shù)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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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重:壹千伍百斤。”
這個數(shù)字,像一根細微的冰針,輕輕刺入了他疲憊的神經(jīng)。哪里不對勁?他微微蹙起眉頭,放下筆,將冰冷的手指湊到嘴邊哈了口熱氣,努力驅(qū)散些許寒意,同時閉上眼睛,全力在記憶的倉庫中搜索。他隱約記得,前些日子在整理更早期的賬冊時,似乎看到過規(guī)格相近的瓷器的重量記錄。一種近乎本能的警覺,讓他瞬間驅(qū)散了睡意。
他立刻起身,動作因寒冷而有些遲緩,在身后那堆已初步分類、碼放整齊的舊賬冊中快速而仔細地翻找起來。油燈的光暈隨著他的動作劇烈晃動,在堆積如山的冊頁上投下明明滅滅、光怪陸離的陰影,仿佛無數(shù)幽靈在起舞。棚外雨聲淅瀝,更襯出棚內(nèi)的寂靜與壓抑。片刻后,他抽出一本約一年半前的賬冊,憑借記憶快速翻到某一頁,指尖因激動而微顫,點向其中一行記錄:
“……二等青花瓷碗三百件,普通白瓷盤兩百件,共用木箱二十口封裝,毛重:貳千貳百斤。”
陳駿的心跳不受控制地開始加速,撞擊著胸腔,發(fā)出沉悶的響聲。他強自鎮(zhèn)定,取過一張用來試筆的廢紙,拿起一支禿頭的毛筆,蘸了點清水,就在桌角冰涼的石板上飛快地演算起來。
按照一年半前的記錄折算,單件瓷碗加瓷盤的平均重量約為(2200斤500件)=4。4斤。而八九個月前這批貨,按記錄折算,單件平均重量卻變成了(1500斤350件)≈4。29斤。
差值微小,僅約0。11斤(約合現(xiàn)代的1。76兩)。對于單件瓷器來說,這點重量差異,完全可以歸咎于不同窯口燒制工藝、胎體厚薄、釉料用量甚至測量秤具本身的微小誤差,在任何人看來,都屬正常波動范圍,根本不足以引起任何懷疑。如果只是孤立的個案,即便是最精明的賬房,恐怕也會一眼掠過,絕不會深思。
但陳駿的眉頭卻鎖得更緊了。前世受過科學訓練的他,深信“異常”往往隱藏于“常態(tài)”的細微偏差之中。這微小的差異,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他腦海中蕩開了漣漪。他隱隱覺得,這背后或許隱藏著某種規(guī)律性的東西,而非偶然。一個大膽的假設開始在他腦中成型:如果……這不是偶然呢?
他深吸一口冰冷潮濕的空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但一種獵手發(fā)現(xiàn)獵物蹤跡的興奮感已然攫住了他。他不再滿足于個案比對,決定進行一場更系統(tǒng)、更全面的“數(shù)據(jù)篩查”。他重新坐回桌前,無視了身體的寒冷和疲憊,將油燈撥亮一些,開始以極高的效率,重點排查近兩年來所有涉及瓷器、陶器、石材、金屬制品等需要記錄“毛重”、且便于進行標準化比對的貨物賬目。他不再僅僅關(guān)注單批貨物,而是將篩選條件進一步細化:重點關(guān)注經(jīng)手人為趙虎或其幾個知名親信的記錄;特別留意運輸路線涉及上游“黑水蕩”等水道復雜、便于中途做手腳區(qū)域的貨物;對比不同商號(尤其是那些名不見經(jīng)傳、交易次數(shù)少的小商號與信譽良好的老字號)的同類貨物記錄;仔細審視貨物包裝方式的描述(是標準化木箱,還是較為隨意的草繩、麻袋捆扎)。
這項工作繁復冗雜,需要極大的耐心和細心。時間在單調(diào)的雨聲和紙頁翻動的沙沙聲中悄然流逝,油燈添了兩次油,窗外的天色也由明轉(zhuǎn)暗,復又昏暗。陳駿完全沉浸在了數(shù)字的世界里,外界的一切——寒冷、潮濕、疲憊、乃至潛在的危險——仿佛都已離他遠去。他的眼中只有那些枯燥的數(shù)字和簡略的文字,大腦以前世處理海量信息的速度高速運轉(zhuǎn)著,進行著交叉比對、歸納分析。
漸漸地,一個模糊但確實存在的模式,開始如同潛水者透過渾濁海水看到的沉船輪廓般,逐漸清晰地浮現(xiàn)在他眼前!
他發(fā)現(xiàn),凡是經(jīng)手人為趙虎或其親信、且運輸路線明確標注經(jīng)過或靠近“黑水蕩”一帶復雜水域的貨物,其記錄重量與同類貨物、在類似包裝條件下的常規(guī)重量參考值相比,都存在一個極其微小、但呈現(xiàn)出明顯負向一致性(即偏輕)的偏差!這個偏差值大致集中在百分之二到百分之五的區(qū)間內(nèi),非常隱蔽,但絕非隨機波動!反之,如果是其他經(jīng)手人負責,或行駛于其他常規(guī)、易于監(jiān)察路線的同類貨物,其重量記錄則基本符合預期,波動范圍正常。
不僅如此,進一步的比對還揭示了更多支持性的細節(jié):這些存在“重量偏差”的貨物,其包裝描述往往含糊其辭,如“粗麻繩捆扎”、“舊草席包裹”,與那些明確記錄“定制木箱封裝”的貨物相比,顯然更便于中途動手腳且不易被察覺重量變化。而且,與分舵有長期穩(wěn)定合作、信譽較好的幾家老字號商號,其貨物重量記錄穩(wěn)定正常;而那些交易次數(shù)稀少、背景模糊的小商號(如“悅來”鋪這類),其貨物出現(xiàn)重量偏差的概率顯著增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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