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別云霧繚繞、鐘靈毓秀的龍虎仙山,陳駿一路向東,風餐露宿,跋涉月余。他并未貪圖官道驛站的便捷,而是有意憑借日漸精熟的“逐浪步”身法,結合自身對山川地脈靈機流轉的敏銳感應,刻意循著人跡罕至卻靈氣相對充盈的荒僻小徑疾行。如此選擇,一為避開可能存在的各方眼線,二來也可在趕路途中不斷錘煉己身,適應各種復雜地貌,將陸地行旅視作遠航前的某種預演。途中,他僅在必要時分進入城鎮補充些許鹽巴、清水等必需給養,絕大多數時間則露宿于山野林泉之間,餐風飲露,體內通絡后期的真氣在持續不斷的消耗與恢復循環中,變得愈發凝練精純,對《玄水真訣》的感悟也隨著日益靠近水域而潛移默化地加深。
越是向東,天地間的氣息變遷便越發明顯。中原地帶那沉淀了數千年文明禮樂、厚重而沉穩的“土德”之氣逐漸淡薄,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濕潤、咸腥、充滿勃勃生機卻又帶著幾分原始野性不羈的“水德”之氣。天空仿佛被海水洗過,顯得異常高遠湛藍,云朵形態變幻莫測,聚散無常,風勢也明顯強勁了許多,裹挾著海藻、咸水與遠方陌生地域帶來的特殊氣味。沿途所見的民居建筑,風格也逐漸演變,由青磚黛瓦、講究中軸對稱的規整格局,轉變為更多采用本地開采的粗獷石材、屋頂坡度陡峭以利泄水防風、窗戶相對窄小而堅固的樣式。當地百姓的衣著色彩更為鮮艷大膽,口音俚語夾雜著難以辨明的海外詞匯,神情中也少了幾分內陸居民常見的拘謹與含蓄,多了幾分因見多識廣而形成的爽朗豁達,以及對陌生人與新鮮事物毫不掩飾的好奇打量。
當陳駿終于翻過最后一道如同巨龍脊背般橫亙于眼前的綿延山嶺時,即便以他如今見慣了名山大川、心境已錘煉得頗為沉靜的眼界,也不由得為眼前豁然開朗、磅礴無儔的景象所深深震撼!視野盡頭,水天相接之處,一片無邊無垠、蔚藍如最上等琉璃的浩瀚大海,鋪陳于天地之間,其壯闊遼遠,足以吞噬一切個體的渺小。而就在這山海交接的黃金地帶,一座規模宏大、氣勢恢宏得超乎想象的巨城,如同從神話時代便匍匐于此的洪荒巨獸,牢牢扼守著大陸伸向海洋的咽喉。
城墻依山傍海而建,高聳入云,墻體多以采自附近山體的巨大花崗巖壘砌而成,石面飽經數百年海風侵蝕與戰火洗禮,呈現出深褐色的斑駁痕跡,卻更顯其亙古不變的堅固。城墻上旌旗招展,圖案琳瑯滿目,不僅有代表朝廷威嚴的明黃龍旗,更有無數象征不同海運商會、遠洋船幫、乃至海外番邦的奇異旗幟在強勁海風中獵獵作響,彰顯著此地錯綜復雜的勢力格局。城外那天然形成的巨大港灣內,桅桿如林,帆影遮天,數以千計、大小不一的船只如同忙碌的工蟻,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交織穿梭。有體形龐大、宛如移動城堡、專司遠洋貿易的“寶船”;有船身細長、速度極快、負責警戒巡邏的“快蟹船”;有布滿漁網、散發著濃烈魚腥味的漁船;還有許多造型奇特、明顯帶有異域風格的番邦商船。悠長渾厚的船舶號角聲、水手們粗獷有力的吆喝聲、滑輪絞盤的吱呀聲、海鷗成群結隊的鳴叫聲,以及海浪永不停歇的拍岸聲,共同匯成一股龐大、嘈雜卻充滿生命力的交響樂,隔著十數里遠便沖擊著人的耳膜。空氣中彌漫著濃烈到化不開的、復雜無比的氣味:咸濕的海風是基調,混合著漁港特有的魚腥味、碼頭貨堆散發出的香料與皮革味、遠洋船只帶來的奇異草木香,以及川流不息的人潮所帶來的汗味、炊煙味,共同構成了這座海港之城獨一無二的“氣息”。
陳駿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將周身氣息收斂至與尋常旅人無異,隨著熙熙攘攘、膚色各異、語言混雜的人流,走向那如同巨獸張開的嘴巴般的巨大城門。城門口守衛的兵士雖然盔甲鮮明,手持長戟,但神色間卻少了幾分內陸關隘守軍那種刻板的威嚴,更多的是帶著一種司空見慣的審視,他們的目光更多地流連在行人攜帶的貨物箱籠上,對于形貌各異、甚至奇裝異服的行人似乎早已見怪不怪。繳納了微不足道的入城稅后,陳駿終于一步踏入了這座聞名已久的帝國東南門戶——明州港。
甫一入城,一股與少林寺的莊嚴凈土、龍虎山的清靜道韻截然不同的、充滿了喧囂活力與混亂野性的氣息,便如同熱浪般撲面而來,瞬間將他包裹。腳下的主干道寬闊得足以容納八輛馬車并行,以巨大的青石板鋪就,卻被往來不絕的貨運馬車、手推獨輪車、馱著貨物的牲口以及摩肩接踵的人流擠得水泄不通,路面濕滑,混雜著泥土、海水和不明污漬。道路兩旁店鋪林立,鱗次櫛比,招牌幌子五花八門,色彩鮮艷奪目。不僅有中原常見的酒樓、客棧、綢緞莊、藥鋪,更有許多專營海外奇珍的“寶貨行”,里面陳列著象牙、珊瑚、珍珠、色彩斑斕的鳥類羽毛、以及各種叫不出名字的奇異香料和藥材;有懸掛著巨大風干海魚、散發著濃烈咸腥味的魚肆;有叮當作響、爐火熊熊、專門打造和修補船錨、鐵鏈的巨大鐵匠鋪;還有不少門面裝飾著巨大貝殼、奇異珊瑚枝、或是某種海獸頭骨作為標志的異域商鋪,里面進出的人大多深目高鼻,衣著鮮艷奇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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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賣聲、討價還價聲、不同口音的叫罵聲、馱獸的嘶鳴聲、車軸的嘎吱聲,還有不知從哪家異域酒館里飄出的、節奏鮮明而古怪、伴隨著某種弦樂器彈奏的異域風情小調,所有這些聲音交織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頭暈目眩、幾乎窒息的嘈雜音浪。在這里,優雅與粗俗并存,文明與野性交織,財富與貧困僅一街之隔。
行人的構成更是光怪陸離,堪稱一幅活生生的“萬國衣冠圖”。有身著蘇杭上好綢緞、大腹便便、身后跟著數個隨從、趾高氣揚的中原豪商;有皮膚被海風和烈日灼烤成古銅色、肌肉虬結、渾身散發著濃烈魚腥和汗味、嗓門洪亮的水手與漁夫;有裹著彩色頭巾、深目高鼻、操著生硬古怪官話、正在激烈比劃著價格的海外胡商;有身配刀劍、眼神警惕、氣息精悍的江湖客與保鏢;有穿著暴露紗麗、身姿曼妙、在街角暗處招攬客人的異域舞女;還有更多是衣衫襤褸、面色饑黃、眼神卻異常靈活、在人群中穿梭乞討或兜售小玩意的乞丐與流浪兒。各種語言、各種膚色、各種服飾、各種體味在這里碰撞、交融、發酵,形成了一種奇特而脆弱的生態,表面喧囂繁華之下,暗流涌動,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若隱若現。
陳駿行走其間,看似步伐從容,與周遭環境融為一體,實則心神高度集中,那獨特的“弈”意早已如同最精密的無形蛛網,悄然向四周蔓延開來,細致地感知著這座城市的“勢”。他能清晰地“感覺”到空氣中彌漫著貪婪、欲望、焦慮、警惕、冒險、絕望等多種復雜情緒劇烈交織、翻滾不休的“人氣之勢”,如同一個巨大的、充滿欲望的漩渦。他能敏銳地捕捉到周圍人群中強弱不一的武者氣息,有的沉穩內斂如磐石,顯然是久經沙場的高手;有的暴戾外放如出鞘利刃,充滿了攻擊性;更有幾股氣息,深藏不露,晦澀難明,卻如同潛伏在深海中的巨鯊,偶爾泄露的一絲波動便令人心悸,顯然這龍蛇混雜之地,臥虎藏龍,水極深。與他之前所處的、秩序井然的修行凈土相比,此地簡直就是另一個世界,一個充滿原始活力、赤裸欲望與無限可能的沸騰熔爐,也是危機四伏的狩獵場。
他按照玉璣子道長之前的指點,以及慕容家引薦信上注明的地址,穿過數條喧囂鼎沸、氣味混雜的街道,向著城中最為繁華、也是各方勢力交織的核心區域——“海晏坊”走去。沿途,他看到了堆積如山的、散發著濃郁氣味的香料貨棧,苦力們正喊著號子將一袋袋胡椒、肉桂搬上馬車;看到了正在從番邦大船上卸下來的、粗大無比的奇異木材和閃爍著金屬光澤的原始礦石;也看到了懸掛著猙獰海獸頭顱、門前有彪形大漢持刀守衛、標志著某個強大船幫勢力范圍的堂口,門楣上的旗幟圖案張牙舞爪,充滿了血腥氣。一切景象都光怪陸離,沖擊著他固有的認知。
終于,在一條寬闊整潔、明顯檔次高出許多、靠近主碼頭的大型街道盡頭,他看到了一座氣勢恢宏、足有五層之高的巨大樓閣。這樓閣兼具中原建筑的飛檐斗拱、雕梁畫棟之精致,又不失海上建筑特有的粗獷堅固與實用主義風格,整體以堅實的巨木和石材構建,窗戶開闊,便于觀海通風。樓前廣場車水馬龍,停滿了裝飾華麗的馬車,進出之人無不衣冠楚楚,或氣度不凡,或氣息沉凝,顯然非富即貴。一塊巨大的黑底金字匾額高懸于朱漆大門之上,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上書三個龍飛鳳舞、氣勢磅礴的大字——“海晏閣”。這里,便是慕容家引薦信中所指的關鍵所在,也是他能否找到征服怒海之舟、開啟遠航征程的希望起點。
陳駿駐足于熙攘的人流邊緣,目光掠過那些衣著光鮮、前呼后擁的豪商巨賈,望向那氣象萬千的海晏閣,深邃的眼眸中波瀾不驚。他輕輕吸了一口這充滿海港特有氣息的、復雜而活躍的空氣,體內真氣如溪流般緩緩流轉,將連日奔波的最后一絲疲憊驅散。龍虎山的重托、慕容世家的鋪墊,至此已告一段落。接下來,真正考驗他個人能力、智慧與運氣的時刻,即將在這座充滿機遇與危險的海洋之城里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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