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重逢,且是在對方如此艱難窘迫、瀕臨絕境之際,陳駿心中亦是感慨萬千,五味雜陳。他拍了拍小山子因激動和寒冷而微微顫抖的瘦削肩膀,低聲道:“此地不是敘舊之處。張老先生現在何處?病情耽擱不得,立刻帶我去看看。”
此時,老店主已將三包藥仔細捆扎好。小山子連忙付了錢,接過那沉甸甸的、寄托著最后希望的藥包,也顧不上細問陳駿為何會出現在此,連忙點頭,語無倫次道:“好,好!師父……師父就在城南的‘仁濟坊’租了間小屋暫住,離這不遠!陳大哥,你快隨我來!師父若是知道你來了,說不定……說不定心中一寬,病就能好轉幾分!”他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緊緊拉著陳駿的衣袖就要往雨里沖。
陳駿對一旁看得有些發愣的小伙計阿貴低聲吩咐道:“阿貴,你先回去稟告周老東家,就說我偶遇一位故鄉來的長輩病重,需立即前去探望相助,晚些便回,讓他不必擔心。”阿貴乖巧應下,自行冒雨返回積善巷。
陳駿則壓低斗笠,與小山子并肩,快步走入迷蒙的雨幕之中。一路上,小山子一邊引路,一邊忍不住哽咽著,斷斷續續地訴說著別后情形,語速又快又急,仿佛要將滿腹的委屈、恐懼與艱辛一次性傾吐出來。
原來,那夜漕幫分舵遭遇不明勢力突襲、全城大亂之后,潞州城便陷入了持續的緊張與白色恐怖之中。漕幫借機大肆搜捕所謂的“奸細”、“同黨”,羅織罪名,排除異己,牽連甚廣,許多與漕幫稍有嫌隙或毫無瓜葛的商戶百姓都遭了池魚之殃,抄家、勒索、綁架時有發生,鬧得人心惶惶,雞犬不寧。“回春堂”雖只是家治病救人的藥鋪,但因平日與三教九流皆有接觸,難免有些病患與漕幫不對付,加之張老醫師為人正直,曾拒絕為漕幫一位頭目開具虛假傷情證明,因此也被漕幫暗中盯上,以“通匪嫌疑”、“窩藏傷患”等莫須有罪名盤查了幾次,雖未抓到實質把柄,卻也嚇得張老醫師心驚膽戰,日夜不安。加之城中物價飛漲,生計日益艱難,張老醫師本就年事已高,經此連番驚嚇、憂思與勞累,沉疴舊疾驟然復發,身體每況愈下。眼看潞州已成修羅殺場,難以存身,張老醫師萬般無奈之下,只得咬牙賤價變賣了經營多年的鋪面家當,帶著小山子這個唯一的親傳學徒,以及另外兩個父母雙亡、前來投靠的遠房侄孫,一路顛沛流離,風餐露宿,南下投奔一位早年遷居鄞州郡的遠房表親,希望能尋個安身立命之所,重開藥鋪,繼續行醫濟世。誰知千辛萬苦到了鄞州郡,按地址尋去,才知那位表親早已搬離原址,不知所蹤。人生地不熟,盤纏將盡,舉目無親,張老醫師憂憤交加,又感染了江南濕冷之氣,一病不起,病情日益沉重,直至如今這般油盡燈枯的境地。如今師徒幾人只能擠在城南貧民聚居的“仁濟坊”租賃的一間狹小潮濕、終年不見陽光的陋室內,全靠小山子每日冒著風雨外出,接些幫人抄方、抓藥、跑腿甚至扛包的零活,勉強維持生計,支付昂貴的藥費,早已是山窮水盡,債臺高筑,瀕臨絕境。
聽著小山子帶著哭腔、斷斷續續的敘述,陳駿默然不語,薄唇緊抿,心中卻如同被一塊冰冷的巨石死死壓住,沉甸甸的,透不過氣來。潞州一別,恍如隔世,沒想到昔日懸壺濟世、受人敬重的張老醫師,竟會被這無情世道逼迫至如此凄慘境地!這江湖風波之險惡,命運翻云覆雨之無情,再次讓他心生凜然,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涼與憤怒在胸中郁結。
兩人腳步匆匆,穿過數條越來越狹窄、路面也越來越泥濘不堪的巷弄,周圍的房屋逐漸變得低矮破舊,污水橫流,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霉味、劣質煤煙、腐爛垃圾與各種生活污水混合的刺鼻難聞氣味。這里便是鄞州郡城的城南邊緣,與城中心的繁華富庶、車水馬龍判若云泥,是貧苦百姓、外來流民、底層手藝人聚集的“仁濟坊”,繁華郡城陰影下的另一面。
最終,小山子在一排歪歪扭扭、墻皮大面積剝落、露出里面泥坯的低矮平房前停下,推開一扇吱呀作響、漏風嚴重的破舊木門,一股濃重得化不開的、苦澀的中藥味混合著潮濕的霉味、以及病人身上特有的衰敗氣息撲面而來,令人窒息。屋內光線極其昏暗,僅有一扇糊著破舊油紙的小窗透入些許慘淡的天光。家徒四壁,除了一張吱嘎作響的破舊木板床、一張瘸腿用磚頭墊著的桌子、兩個捆著麻繩的破舊箱籠以及一個冒著微弱青煙的小泥爐外,幾乎別無他物,地上甚至有些潮濕。
床上,一位須發皆白、面容枯槁得如同深秋落葉、眼窩深陷、顴骨高聳的老人正蜷縮在一床打滿補丁、顏色晦暗的薄被中,身體隨著一陣陣撕心裂肺的劇烈咳嗽而痛苦地抽搐著,每咳一聲,都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瘦弱的身體蜷縮成一團,發出破風箱般的嗬嗬聲,氣息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隨時可能熄滅。正是回春堂的張老醫師!他此刻的模樣,與陳駿記憶中那位總是帶著溫和慈悲笑容、精神矍鑠、目光清澈的老者,簡直判若兩人,憔悴得令人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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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邊,兩個年紀更小、面黃肌瘦、衣衫襤褸的少年正手足無措地守著,一個用破邊缺口的粗瓷碗端著一點溫水,另一個則笨拙地、輕輕地替老人捶著背,臉上寫滿了惶恐、無助與深深的悲傷。
“師父!師父!您醒醒!您看誰來了!您快看看啊!”小山子沖進屋內,撲到床前,聲音帶著哭腔和一絲強撐起來的興奮,輕輕搖晃著老人枯瘦的手臂。
張老醫師被晃動驚醒,艱難地、極其緩慢地睜開渾濁無神的雙眼,目光渙散地在小山子臉上停留片刻,才艱難地移向被讓到床前的陳駿。他先是茫然,毫無反應,如同看著一個陌生人,仔細辨認了許久,干裂起皮的嘴唇微微顫抖著,似乎想說什么,卻又被一陣更猛烈的、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的劇烈咳嗽打斷,咳得滿臉通紅,脖頸青筋暴起,幾乎喘不上氣。
陳駿心中酸楚難忍,連忙上前一步,俯身輕聲道:“張老先生,是我,陳駿。潞州城,‘回春堂’,常去您那兒叨擾的陳駿。”他伸出手,輕輕搭在老人枯瘦如柴、冰涼徹骨的手腕上,暗中運轉那絲日益精純的氣感,嘗試渡入一絲微弱卻極其溫和、充滿生機的暖流,循著經脈緩緩送入,以期能稍稍滋養其枯竭的元氣,緩解那難以忍受的痛苦。
感受到手腕上傳來的、那絲奇異而溫和、如同冬日暖陽般的暖意,以及眼前這張雖然成熟滄桑了許多、飽經風霜卻依舊能辨認出昔日輪廓的熟悉面孔,張老醫師渾濁的眼中終于閃過一絲極其微弱的清明與難以置信的光芒,他反手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死死抓住陳駿的手,仿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聲音嘶啞微弱得如同耳語,斷斷續續地道:“陳……陳小子?真……真的是你?你……你沒死在那場禍事里?好……好啊……老天爺,總算……總算開了次眼,讓我……讓我臨死前,還能……還能見到一個故人……”話未說完,已是老淚縱橫,混濁的淚水順著深深的皺紋滑落,激動之下,又是一陣令人心揪的猛咳。
陳駿心中惻然,連忙加大氣感輸出,助其平復紊亂的氣息,沉聲道:“老先生,您別激動,安心靜養。萬事有我,定不會讓您有事。”他語氣平靜沉穩,卻帶著一種令人心安的力量,仿佛有一種無形的、足以托起生命重量的承諾。
他仔細查看了張老醫師的氣色(面色蠟黃,唇色紫紺),又搭脈細察片刻(他雖不精醫道,但久病成醫,加之修煉后感知敏銳無比,對氣血運行、五臟元氣的盛衰狀況判斷遠超尋常醫者),眉頭不禁緊緊鎖了起來。老人脈象浮亂微弱如游絲,若有若無,五臟之氣皆已嚴重虧損,風寒濕邪深入肺腑,郁結化熱,更兼長期憂思恐懼,心神耗竭,已是病入膏肓、油盡燈枯之兆,尋常藥石,恐難回天。難怪那些大夫皆搖頭嘆息。
但陳駿并未放棄希望。他想起《養氣心得》中一些隱晦提及的、關于以自身本源元氣溫養他人、激發潛能、吊命續元的模糊記載,雖從未實踐過,且自身修為尚淺,元氣寶貴,但此刻面對這位于他有恩的垂危老人,他別無選擇,只能冒險一試!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一些真正能固本培元、逆轉生機的珍稀藥材!尋常藥鋪絕難尋覓。
他示意小山子將新抓的藥先去煎上,然后從懷中貼身內袋里取出周老東家給他應急的一小錠約十兩的雪花銀,塞到小山子冰冷的手中,低聲道:“這錢你先拿著,立刻去給老先生買些精細易克化的米粥肉糜,再添置一床厚實干燥的被褥,把這屋里弄暖和些,燒點熱水給老先生擦洗一下。我需立刻出去一趟,尋幾味特殊的藥材。”
小山子握著那沉甸甸、帶著體溫的銀子,如同握著滾燙的山芋,又是感激又是無措,眼淚再次涌出:“陳大哥,這……這如何使得?你已經……我們已經欠你太多了……”
“不必多言,救人要緊,刻不容緩。”陳駿打斷他,語氣堅決而不容置疑,“你看好老先生,我盡快回來。”他深知,時間就是生命,尋常藥鋪恐怕難有他所需之物,他必須去一個地方——雷老鏢頭曾多次提及的,郡城內藥材最全、品質最高、也最可能找到那些罕有珍稀藥材的地方,“藥王閣”!
盡管“藥王閣”勢力龐大,背景深不可測,且可能與各方勢力牽扯甚深,前往求藥存在難以預料的風險,但此刻為了救治這位于他有恩、深陷絕境的故人,陳駿已顧不得許多。他戴上斗笠,目光堅定地看了一眼床上氣息奄奄、仿佛隨時會熄滅的老人,轉身毅然步入了門外依舊淅淅瀝瀝、冰冷刺骨的雨幕之中。
故人重逢,帶來的不僅是唏噓感慨,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責任與必須面對的險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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