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外的守衛增加了一倍,氣息沉凝。通稟后,陳駿深吸一口氣,推門而入。
張彪并未伏案,而是背對著門口,負手立于窗前,望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幕。他今日未著勁裝,換了一身暗紫色團花緞面長袍,卻更顯威壓深重。聽到腳步聲,他并未回頭,只是淡淡開口,聲音在寂靜的書房內回蕩,帶著一股無形的壓力:“回來了?”
陳駿趨前幾步,躬身行禮,姿態恭謹:“屬下陳駿,參見舵主。托舵主洪福,僥幸得脫大難,今日特來復命請罪。”
“請罪?”張彪緩緩轉過身,目光如古井深潭,平靜無波,卻深邃得令人心悸,緩緩掃過陳駿全身,“何罪之有?本座倒是聽說,你此前,似乎還帶回了一些……有趣的消息?”他刻意在“有趣”二字上微微一頓,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剖開陳駿的偽裝。
陳駿心知試探開始,臉上立刻堆起恰到好處的惶恐與后怕,腰彎得更低:“回舵主,屬下惶恐!那日聽聞些捕風捉影之事,便急于稟報,見識淺薄,險些誤判形勢,干擾舵主決斷,心中實在不安……”
“哦?僅是誤判?”張彪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難以捉摸的弧度,緩步走回書案后坐下,手指無意識地輕敲光滑的紫檀木桌面,發出沉悶的“篤、篤”聲,“本座怎覺得,你帶來的消息,雖不盡不實,卻也并非全無價值?至少,讓本座知曉,有些魑魅魍魎,已然按捺不住了。”他話鋒陡然一轉,語氣變得意味深長,“而且,本座還聽聞,你在那夜亂戰之中,似乎……也并非全無作為?甚至,可能還意外發現了點什么?”
陳駿心臟猛地一縮,知這是關鍵試探,或許亦是詐術。他連忙將姿態放得更低,聲音帶著一絲顫抖:“舵主明鑒!屬下微末之技,手無縛雞之力,在那等修羅場中,唯有竭力保命,惶惶如喪家之犬,能僥幸逃生已是天幸,豈敢妄言發現?定是某些兄弟以訛傳訛,謬贊屬下了,萬萬當不得真!”
書房內陷入一片死寂,唯有窗外雨聲淅瀝,以及張彪手指持續敲擊桌面的單調聲響,每一下都敲在陳駿緊繃的心弦上。
良久,那敲擊聲戛然而止。張彪緩緩開口,語氣恢復了平淡,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定論:“罷了,過往之事,不提也罷。你能活著回來,便是你的運數。如今幫中正值多事之秋,需人效力。你既熟悉文書,心思也還算……活絡,便暫且留在本座身邊,協助處理些機要文函,參贊些許瑣事吧。原先那間廂房,仍由你居住。”
“謝舵主恩典!屬下定當竭盡駑鈍,鞠躬盡瘁,以報舵主不棄之恩!”陳駿做出感激涕零狀,深深一揖到底。他明白,這“協助處理機要、參贊瑣事”的安排,看似提拔,實則是將他置于更近、也更危險的監察之下,是名副其實的“近身觀察與控制”。
“下去吧。具體事宜,韓弟子會交代于你。”張彪揮了揮手,重新拿起一份卷宗,目光已不再看他。
“是,屬下告退。”陳駿恭敬退下,輕輕帶上房門。走出書房,廊下冷風一吹,才驚覺后背衣衫已被冷汗浸透,緊貼肌膚,一片冰涼。與張彪的每一次交鋒,都如同在萬丈深淵上走鋼絲,心神損耗極大。
接下來的日子,陳駿的處境發生了顯著而微妙的變化。他依舊處理文書,但經手的已非尋常賬目通告,時常涉及各方勢力動向分析、隱秘線報匯總、乃至部分資源調配的草案。張彪有時會在批閱文書時,似不經意地問及他的看法,問題刁鉆,暗藏機鋒。陳駿每次回應都如履薄冰,謹守“文書”本分,只從信息關聯、邏輯推演的角度,提出一些看似合理、卻又留足轉圜余地的建議,絕不涉及自身隱秘,更不逾越半分。
漸漸地,一種模糊的傳聞在幫中少數核心成員間悄然流傳:舵主身邊那個沉默寡言的陳文書,雖不諳武藝,但心思縝密,眼光毒辣,幾次看似隨口的提醒,竟都陰差陽錯地助舵主避開了陷阱,或是抓住了轉瞬即逝的機會。有人私下稱其“袖里乾坤”,意指其胸有丘壑,有人則暗諷其為“張舵主的影子謀士”,敬畏與疏離并存。
陳駿能清晰地感覺到周遭目光的變化。以往的輕視與漠然減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好奇、探究、審慎,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他的行動范圍似乎寬松了些,可隨時查閱部分檔案,甚至可憑令牌在限定區域內走動,但無形的監視網卻收得更緊,尤其是韓弟子那冰冷的目光,如影隨形,仿佛能穿透一切偽裝。
他心中雪亮,自己已成為張彪手中一件特殊而危險的工具——一件頗有用處、卻需時刻提防的“智囊”。這看似提升的地位,實則是將他置于更耀眼的聚光燈下,烤炙在更熾熱的火山口。張彪在用其才,亦在觀其行,更在防其心。這是一場更為兇險、更為精細的博弈。
但他別無選擇,只能將這險境視為磨刀石,更加小心地在這刀尖之上行走,利用這稍顯寬松的環境,如饑似渴地吸收所能接觸到的信息,暗中以“酒癡”所授心法砥礪心神,積攢著力量。名動小城,并非榮耀加身,而是催命符高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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