綰綰的驟然退走,并未讓陳駿感到絲毫輕松,反而如同在平靜的湖面投下巨石后,那層層擴散、久久不息的漣漪,更添幾分山雨欲來的壓抑。那一聲仿佛自九天垂落、蘊含無上佛力、滌蕩妖氛的“阿彌陀佛”佛號,以及隨后如潮水般籠罩整個山谷、慈悲與威嚴并存的磅礴精神意念,如同兩記重錘,狠狠敲擊在他的心湖深處。他深知,自己在少林寺這數月靜修,尤其是藏經閣前那關乎“道”之本源的頓悟,以及忘機谷中“弈”意突破至“察勢”、“借勢”的全新境界,已然如同暗夜中的燈塔,引動了寺中某些深不可測存在的目光。少林寺這潭水,其深其廣,遠超他最初的想象。繼續滯留于嵩山地界,絕非明智之舉,恐將陷入不可預知的漩渦。
他當機立斷,迅速返回暫居的巖洞,將本就簡單的行囊收拾妥當,趁著夜色深沉,星月無光,悄然離開了這片曾給予他頓悟機緣、卻也暗藏危機的忘機谷。一路向北,他不再如游學般閑庭信步,也不再刻意隱匿于山林體驗自然,而是將全部心神用于趕路與避險。新悟的“弈”意被催至極致,如同最精密的雷達,全力感知著周遭環境中一切細微的“勢”的變化——風的流向、蟲鳥的異動、遠處隱約的人聲氣息……任何一絲不諧的波動,都能引起他的警覺,并及時調整路線,身形如鬼魅,在崎嶇的山路與茂密的林間穿梭,力求將行蹤痕跡降至最低。
然而,就在他晝夜兼程,自以為已遠離嵩山核心區域,進入一片地勢起伏、灌木叢生的丘陵地帶,心神稍懈之際,前方必經之路旁,一株枝葉虬結、不知歷經多少風雨的古槐樹的濃密陰影下,如同從虛無中凝結般,悄然轉出一位身著月白僧衣、年約十二三歲、眉目清秀如畫的小沙彌。小沙彌雙手合十,寶相莊嚴,對著驟然止步、全身氣息瞬間內斂如磐石的陳駿微微躬身,聲音清脆悅耳,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平和力量:“阿彌陀佛。陳施主請留步。小僧奉方丈大師法旨,特來相請施主回寺一敘。”
陳駿心中頓時掀起驚濤駭浪!對方不僅能在此荒僻之地精準攔截,更一口道破他的姓氏與來歷,顯然對自己的一舉一動了如指掌!那少林寺方丈,其神通廣大,簡直深不可測!他面色竭力保持平靜,沉聲道:“小師父怕是認錯人了。在下只是一尋常過路旅人,與寶剎方丈素未謀面,何來相請之說?大師法旨,在下實不敢當。”
小沙彌抬起清澈如溪水、卻仿佛能映照人心的眸子,微微一笑,笑容純凈無瑕:“施主何必自謙?方丈言道,施主于我寺藏經閣前得窺妙諦,于后山忘機谷中印證菩提,慧根深種,與我佛門有緣。今寺中恰有一場‘清談之會’,匯聚各方有識之士,論道求真,關乎大道根本。方丈覺此會或于施主修行有所裨益,故特命小僧前來相邀,絕無半分惡意。機緣難得,還望施主莫要推辭,隨小僧一行。”他言語懇切,理由充分,更點出陳駿在少林的隱秘行跡,由不得陳駿再裝糊涂。
陳駿心念電轉,瞬間權衡利弊。對方既然能如此輕易找到自己,且態度客氣,若強行拒絕,只怕立時便會撕破臉皮,后果難料。反之,若隨之前往,雖前途未卜,但所謂“清談之會”,聽起來似無刀光劍影,或許真是一場難得的機緣,能見識到更高層次的智慧碰撞。況且,少林方丈以此種方式相邀,其意難測,不如順勢而為,見機行事。略一沉吟,他頷首道:“既是方丈大師盛情相邀,在下若再推辭,便是不識抬舉了。有勞小師父引路。”
小沙彌再施一禮,轉身便行,步履輕盈如踏云端,看似不快,卻總在陳駿前方丈許之地,無論陳駿如何暗中提氣增速,兩人之間的距離始終恒定不變,仿佛有一根無形的線牽連著。陳駿心中暗凜,知這看似年幼的小沙彌,一身修為也已臻至化境,少林寺果然藏龍臥虎。
重返少室山,并非經由白日里香客摩肩接踵的正門大道,而是由小沙彌引著,從一條掩映在藤蔓荊棘之后、極為隱秘陡峭的后山小徑蜿蜒而上。沿途古木參天,怪石嶙峋,幾乎不見路徑,且異常寂靜,竟連鳥鳴蟲嘶都鮮有聽聞,更未見任何巡山僧侶的身影,仿佛整條路線都被提前凈空、與世隔絕。最終,小徑盡頭,豁然開朗,乃是一處位于寺院最深處、背靠懸崖、極為古樸清幽的小禪院之前。禪院以天然山石壘砌而成,低矮的院墻爬滿了青苔,門楣簡樸,僅有一道圓融的月洞門,門上無匾無字,透著一股返璞歸真、大巧若拙的意味。院內有數株蒼松翠柏,樹齡皆逾千載,虬枝盤曲,姿態奇古,散發出寧靜悠遠、歷經滄桑的氣息。
小沙彌在月洞門外止步,躬身低聲道:“方丈大師與諸位居士已在院內等候。小僧職責已盡,不便入內。施主請自行入內便是。”說完,便悄然退至一旁古松的陰影之中,氣息瞬間與周圍環境融為一體,仿佛從未出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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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駿深吸一口氣,平復了一下微起波瀾的心緒,整了整因趕路而略顯凌亂的衣衫,邁步踏入月洞門。院內景象與外界的險峻幽深截然不同,面積不大,卻布置得極其雅致天成。地面以光滑的青石板鋪就,潔凈無塵,隱隱反光。中央有一方小小的蓮池,池水清澈見底,幾尾色彩斑斕的錦鯉悠然游弋于睡蓮葉下。池邊設有一張古樸的圓形石桌,桌面打磨得光滑如鏡,周圍隨意擺放著五個陳舊的蒲團。此刻,石桌周圍已有四人安坐。
主位之上,面朝院門方向,是一位面容清癯、膚色紅潤如嬰兒、目光溫潤如玉、仿佛蘊含了世間一切智慧與慈悲的老僧。他身著最普通的褐色棉布僧衣,無任何配飾,手持一串油光潤澤的菩提子念珠,正是少林寺當代方丈,玄慈大師。他見陳駿進來,并未起身,只是微微頷首,目光中帶著一種洞察一切的溫和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嘉許,仿佛早已等候多時。
方丈左下首,坐著一位鶴發童顏、仙風道骨的老道。老道身著玄色云紋道袍,頭戴一頂古樸的蓮花冠,面容清古,三縷雪白長須垂至胸前,手執一柄瑩白如玉的拂塵,靜靜搭在臂彎,氣息縹緲出塵,仿佛已與周圍的松風、水汽、天地韻律融為一體,正是曾在江寧城有一面之緣、贈予他《大衍殘局》棋譜的慕容世家長老,慕容瑜。他看到陳駿,嘴角泛起一絲溫和的笑意,眼神中帶著長輩對晚輩的期許與鼓勵。
方丈右下首,則是一位裝束極為奇特、引人注目之人。此人身著寬大的墨綠色星宿紋長袍,袍服之上,以暗金絲線繡著周天星辰圖譜,繁復而玄奧,在幽靜的院落中隱隱流動著微光。他的面容完全隱藏在一頂深垂的兜帽陰影之下,看不真切,唯有一雙眸子露在外面,那雙眼深邃如同浩瀚夜空,瞳孔中仿佛有星辰生滅,閃爍著冷靜而睿智的光芒。他氣息淵深似海,卻又帶著一種超然物外、冷眼旁觀宇宙演化的神秘感,似乎是道門中某一支極其隱秘高深、專注于星象占卜、窺探天機的傳承代表。
而最讓陳駿心中劇震、瞳孔微縮的是,在方丈對面,石桌的另一側,赫然坐著一位身著華貴紫底金紋錦袍、面容俊美近乎妖異、嘴角始終含著一絲玩世不恭卻又洞悉世情笑意的年輕男子!男子膚色白皙,五官精致得如同雕琢,一雙桃花眼流轉間,帶著一種直指人心弱點的邪魅與狂放不羈,盡管他周身氣息已極力收斂,但那種源自魔道頂尖功體、令人心悸的獨特韻味,仍如同黑暗中搖曳的火焰,無法完全掩蓋。此人竟是魔門中人!而且觀其氣度從容,能與玄慈方丈、慕容瑜這等人物平起平坐,其地位絕對極高,很可能是與綰綰同源,甚至更為核心、強大的存在!
這小小禪院,一張石桌,竟悄然齊聚了佛、道、魔三家頂尖人物!這場所謂的“清談之會”,竟是一場關乎根本理念的、最高層次的三教交鋒!陳駿瞬間明白了自己為何被“請”來,他既是慕容瑜引薦的“道門”一方年輕代表,其獨特的“弈”之道或許也引起了各方興趣,更可能是方丈有意讓他這局外人,見識這超越世俗紛爭的智慧碰撞。
陳駿的到來,讓院內四道目光同時聚焦在他身上。那目光或溫和,或期許,或深邃,或玩味,交織成一股無形的壓力,仿佛要將他從里到外看個通透。他強自鎮定,步履沉穩地上前幾步,來到石桌前,對著主位的玄慈方丈躬身行了一個大禮,語氣恭敬而不失氣節:“晚輩陳駿,拜見方丈大師。”
玄慈方丈微微一笑,聲音平和如春風拂過蓮池,令人心神安寧:“陳小友不必多禮。遠來是客,請坐。”他伸手指向慕容瑜下首的那個空置蒲團。
陳駿依言坐下,蒲團柔軟而富有彈性,似乎由某種靈草編織而成,坐上去令人心神寧靜。他感覺自己仿佛坐在了一個巨大風暴眼的邊緣,表面平靜,內里卻蘊含著足以顛覆認知的激流。
待陳駿坐定,玄慈方丈環視在場眾人,目光緩緩掃過慕容瑜、星袍客、紫袍青年,最后回到陳駿身上,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人耳中,帶著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今日機緣巧合,請諸位檀越、道友聚于此清凈之地,非為論武較技,非為爭強斗勝,只為坐而論道。佛、道、魔三家,淵源流長,教義迥異,各有所執,各見其性,于這紅塵俗世中,亦多有紛爭。然大道如海,百川匯之。所行路徑雖殊,所求之真諦、解脫、自在,或亦有可通之處。爭論千年,口舌之辯徒勞,不如靜心交流。今日借此方寸之地,我等暫拋門戶之見,擱置恩怨紛爭,只就修行根本之理念,暢所欲言,各抒己見,切磋印證。或能于碰撞中見真知,于交流中得啟發,窺見一絲大道真容。不知諸位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