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一團飽蘸濃墨的濕棉,沉沉地壓了下來,將漕幫分舵偌大的院落裹得嚴嚴實實。白日里碼頭力工們震天的號子、監工粗野的呵斥、以及幫眾們聚賭時肆無忌憚的喧嘩,此刻都已銷聲匿跡,仿佛被這厚重的黑暗吸收殆盡。唯有遠處運河那永不停歇的、帶著幾分嗚咽般的水流聲,固執地穿透寂靜,與不知藏在何處的蟲豸那斷斷續續的鳴叫交織在一起,更襯出這夜的空曠與凄清。
雜物房內,空氣清冷得刺骨,混雜著老木頭腐朽的酸氣、塵土常年堆積的悶味,以及那床硬褥子散發出的、洗刷不掉的霉變氣息。陳駿平躺在冰冷的、幾乎感覺不到暖意的褥子上,睜著雙眼,瞳孔在黑暗中努力適應著,徒勞地描摹著頭頂上方那幾根被蟲蛀得坑洼不平的椽子的模糊輪廓。白日的疲憊,如同浸透了冰水的棉絮,沉甸甸地附著在他的四肢百骸,每一寸肌肉都泛著酸軟,每一個關節都在無聲地抗議。
然而,與往日那種被純粹體力勞動榨干后的虛脫感不同,今夜,他的精神卻像一根被強行繃緊的弦,異常地清醒。腦海中,第三章末尾制定的那個保守到近乎悲觀的計劃,字句清晰地浮現出來,如同在無邊墨海中唯一可見的、微弱的航標燈。“第一步,筑基。從最無害的呼吸開始……”這個念頭反復盤旋,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誘惑和無法預知的風險。
他下意識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嚨里泛起一股鐵銹般的腥甜味,那是極度緊張和身體虛弱共同作用的結果。心臟在胸腔里不規律地撞擊著,不是因為興奮,而是源于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和對未知的敬畏。他深知,這看似微不足道的一步,可能導向截然不同的未來——或是悄然積累的起點,或是萬劫不復的開端。
他不敢有絲毫大意,甚至連深呼吸都刻意壓制到了最輕緩的節奏,耳朵像最警覺的兔子一樣豎著,捕捉著院內外任何一絲不尋常的動靜。是巡邏幫眾那特有的、略顯拖沓而沉重的腳步聲嗎?還是隔壁房間傳來的翻身壓得破床板發出的“吱嘎”聲?眼睛也竭力睜大,死死盯住房門底部那道狹窄的縫隙,判斷著外面光影是否有瞬間的晃動。此刻的他,仿佛一只在貓鼬洞口探頭探腦、隨時準備縮回地下的耗子,將生存的本能發揮到了極致。
在反復確認周遭只有自然夜聲、并無人為威脅后,他才敢將注意力真正收回到自身。他開始像翻閱一本殘破不堪、字跡模糊的古籍一樣,在記憶的深處搜尋那些被認為最基礎、最不可能出錯的“呼吸法門”碎片。首先躍入腦海的,是現代社會普及的腹式呼吸放松法——吸氣時,用意念引導氣息下沉,感受小腹微微隆起;呼氣時,腹部自然內收,想象將體內的濁氣與疲憊盡數排出。節奏務求均勻、深長,意在放松身心。
但這似乎太過簡單,與武俠概念中玄之又玄的“吐納”相去甚遠。他嘗試著將一些更為模糊的、廣泛流傳的初級內功理念與之結合。“意守丹田”,他將那點可憐的注意力,若有若無地、像風中殘燭般搖曳不定地,投向臍下小腹那片空泛的區域。那里,沒有傳說中的溫熱,沒有氣感的流動,只有長期饑餓導致的輕微痙攣感和一種源自生命本源的虛弱空乏。所謂的“丹田”,在此刻他的感知里,更像一個抽象的地理名詞,而非一個能匯聚能量、產生奇跡的力量源泉。
盡管內心充滿懷疑,他依舊沒有放棄嘗試。他調整著細節:吸氣時,努力想象天地間有極其稀薄的“清氣”,如同初春的晨霧,自鼻端幽幽吸入,沿著臆想中的通道,緩緩沉降至那片空乏的“丹田”;呼氣時,則想象身體內部的“濁氣”,隨之被帶動,輕柔地排出體外。他將呼吸的頻率放得極慢,吸氣時在心中默數四至五下,屏息凝神極其短暫的一瞬,再如春蠶吐絲般,將呼氣的過程同樣延長到四至五下。
時間,在這緩慢到近乎凝滯的呼吸中,一滴一滴地流逝。最初的一刻鐘,陳駿感受到的只有刻意控制呼吸帶來的輕微憋悶感,以及精神高度集中后產生的、如同鈍器敲擊般的疲勞。小腹處依舊空空如也,沒有任何小說中描述的“熱流涌動”或“氣感滋生”的跡象。挫敗感如同細密的蛛網,開始悄悄纏繞他的心頭。他甚至開始自嘲,這或許根本就是一場自我安慰的徒勞之舉,是絕境中抓住一根稻草的可憐幻覺。
然而,就在他心神搖曳,幾乎要放棄這次嘗試,準備像過去無數個夜晚一樣,在饑餓和絕望的混沌中沉沉睡去時,一點極其微弱的、幾乎難以用語言精確描述的變化,悄然發生了。
這變化并非源于小腹,而是始于眉心稍上、一種難以言喻的清涼感,如同盛夏夜最細微的一絲涼風,拂過燥熱的皮膚。隨之而來的,是一種精神上的奇特寧靜感。這種寧靜并非強大的力量,而是像極細微的冰泉,從頭頂(他猜測是百會穴的位置)開始浸潤,緩緩向下流淌,所過之處,白日里因屈辱、恐懼和高度緊張而繃得如同滿弓的神經,似乎被這股涼意悄然安撫,稍稍松弛了一絲。那種如影隨形、幾乎要將他吞噬的焦躁不安,仿佛被這無聲的溪流沖淡了些許。身體依舊冰冷虛弱,但精神上的那副沉重枷鎖,似乎某個銹死的關節,被滴入了一滴潤滑油,松動了一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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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力量的滋生,甚至不是體力的恢復,而是一種……內在的、短暫的緩和。就像在狂風暴雨、巨浪滔天的茫茫大海上,僥幸找到了一處僅容身的狹窄巖縫,雖然無法阻擋風雨,甚至可能下一刻就被浪潮吞沒,但至少,獲得了一瞬間寶貴的喘息之機。
“有效果……?”陳駿心中猛地一凜,隨即是更深的警惕。這效果與他預想中的“內力”萌芽相差十萬八千里,但這份意外的、微不足道的寧靜,對于此刻靈魂都在顫抖的他而言,不啻于沙漠中的一滴甘霖。它證明了一件事:主動的、有意識的嘗試,哪怕再微小,也能帶來改變,哪怕這改變僅僅是精神上的片刻安寧。
他不敢有絲毫貪功冒進的念頭,立刻嚴格按照最初設定的、最保守的節奏,又持續了約莫半炷香的時間(他憑借心跳和感覺粗略估算),便如履薄冰般,逐漸停止了這種特殊的呼吸練習,讓身體恢復到最自然的呼吸狀態。他像最精密的儀器一樣,仔細掃描著自身的感受:除了那份微弱的寧靜感尚有余韻,身體并未出現任何不適,如頭暈目眩、心悸氣短、或是氣息紊亂等走火入魔的征兆。
“暫時……安全?!彼贸隽顺醪降?、謹慎的結論。這套基于現代知識的簡易呼吸法,至少在目前這種極低強度、極短時間的嘗試下,是無害的,甚至可能有些許安撫心神、緩解焦慮的益處。
但緊接著,一個更深遠、更令人不安的念頭,如同潛藏在水下的冰山,浮現在他思維的海面上:“這個真實武俠世界的‘基礎內功’,其呼吸吐納之法,究竟是何等光景?我這般野路子的嘗試,是對是錯?是否已然偏離了正道?”
他迅速調動起白日里偷偷觀察到的記憶碎片:那些在院子里打熬力氣、練習拳腳的幫眾,他們的呼吸方式似乎更加……暴烈?或者說,更具攻擊性?在發力出拳、蹬地轉身的瞬間,往往伴隨著短促、有力、甚至帶有些許爆破音的吐氣,如“哼”、“哈”之聲,顯然意在配合動作,將全身的力量在一瞬間爆發出來。而在他們進行類似站樁的靜態練習時,雖然呼吸也變得深沉,但胸腔的起伏遠比他剛才的腹式呼吸要明顯得多,氣息吞吐間,帶著一種原始的、粗獷的力量感,仿佛在鼓動風箱。
“意守丹田……他們的‘意守’,和我的‘意守’,真是一回事嗎?”陳駿陷入更深的思索,“我的注意力只是被動地、模糊地集中在那個區域,而他們,是否真的有代代相傳的、具體的法門,能夠主動地將某種真實存在的‘氣’,引導、匯聚、乃至溫養于丹田之中?”
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脊背。他意識到,自己憑借現代知識碎片拼湊出的“呼吸法”,與這個武俠世界真正基礎的、可能傳承有序的“內功吐納”,或許存在著本質的、甚至是方向性的差異。他的方法,更偏向于生理上的自我調節和心理上的積極暗示,屬于“養生”范疇的邊陲;而這個世界的法門,恐怕直指一種超乎他理解的、真實不虛的“能量”——內力的培育、增長和運用之道。
“我這種方法,或許連門檻的邊都沒摸到……甚至可能從一開始,就走在了截然不同的歧路上?!标愹E沒有感到沮喪,反而涌起一股更強烈的警惕之心。差異意味著未知,未知意味著風險。如果這個世界的內力修煉自有一套嚴密、獨特且不容篡改的“規則”,那么自己這套“想當然”的野路子,會不會在不知不覺中,不是在筑基,而是在挖坑?會不會現在看似無害,實則已經埋下了未來某一天突然爆發的隱患?
譬如,這個世界的正統功法,是否對呼吸的節奏、深淺、乃至氣息在體內經脈中運行的具體路線,都有著極其嚴苛、不容絲毫差錯的規定?自己這種簡單的“氣沉丹田”的宏觀想象,會不會與某條未知的、關鍵的經脈運行規律相沖突?就像試圖用直流電的規則去操作交流電的設備,后果不堪設想。
“不能急,絕對不能急……”他再次在心中劃下重重的紅線,如同告誡一個站在懸崖邊的孩子,“當前第一要務,是觀察,是學習,是千方百計地收集真實的信息。在徹底弄明白這個世界的‘規則’之前,這呼吸法,只能作為輔助放松、平復心緒的權宜之計,絕不可將其誤認為修煉內功的正途,更不能有任何癡心妄想?!?/p>
他將今晚這短暫而重要的體驗,如同記錄實驗數據一般,在腦中清晰地復盤:呼吸的具體方式、身體的細微感受、精神層面的變化、以及由此產生的核心疑問。尤其將“可能與世界基礎內功存在根本性差異”這一點,用紅色的標記(意念中的)凸顯出來,并將其提升為需要優先尋求答案的“高風險未知項”。
當做完這一切精神上的梳理與記錄后,一陣強烈的、混合著精神專注后的倦怠和身體本就存在的虛弱感的疲憊,如同潮水般徹底淹沒了他。與往日那種心力交瘁的絕望感不同,這次還夾雜著一絲進行了有效思考、并似乎摸到了一點門徑后的、帶著些許成就感的倦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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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蜷縮起身體,將那床硬邦邦、散發著霉味的薄被拉得更緊,試圖汲取一點可憐的暖意。窗外,下弦月清冷的光輝似乎比之前明亮了些許,悄無聲息地透過破舊的窗欞,在布滿灰塵的地面上,投下幾塊斑駁而安靜的亮斑,如同散落的銀幣。
陳駿緩緩閉上眼睛,呼吸逐漸變得平穩而悠長,是身體本能的需求,而非有意識的控制。前路依舊被濃霧籠罩,危機四伏,但至少今夜,他憑借自己的理智和謹慎,向著未知的黑暗,邁出了主動探索的、實實在在的第一步。盡管這一步微小得如同螻蟻遷徙,甚至可能方向未明,但那種重新嘗試將命運韁繩握在自己手中的感覺,哪怕只有一絲一毫,也像一顆被小心翼翼保護起來的火種,在這冰冷徹骨、漫無邊際的黑夜里,給了他繼續堅持下去的、微不足道卻至關重要的勇氣。
他全然不知的是,就在他沉浸于那微弱寧靜感的同時,在他臍下三寸那片被意念短暫關注過的、空乏的區域最深處,一縷比最纖細的蛛絲還要細微、幾乎超越了感知極限的異種氣息,因為他那似是而非的“意守”和緩慢呼吸所帶來的、極其微弱的能量擾動,如同在亙古死寂的深潭中,一顆沉睡了億萬年的塵埃,極其輕微地、幾乎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這波動微弱到連他自己最敏銳的直覺都毫無所覺,與這個世界任何正統基礎內功修煉時產生的、或溫熱或清涼的“氣感”都迥然不同,更像是一種沉寂已久、屬性未知的物質,被一柄外來的、完全不匹配的鑰匙,無意間、極其輕微地觸碰到了鎖孔的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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