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出手指點（第1頁）

自那日后山演武場旁觀道門小比歸來，接連數(shù)日，陳駿都沉浸在一種奇特的興奮與沉靜交織的狀態(tài)中。白日里，他依舊保持著深居簡出的習慣，大部分時間待在周記綢緞莊那間僻靜的廂房內(nèi)，或于院中老槐樹下靜立。然而，他的內(nèi)心世界卻如同沸騰的鼎鑊，將觀摩小比所獲的龐大信息與自身過往的經(jīng)歷、體悟進行著劇烈的碰撞、融合與提煉。道門武學那嚴謹?shù)捏w系、深邃的哲理、以及與自然相合的韻味，如同一幅恢弘的畫卷在他眼前展開，讓他清晰地看到了自身那幾式純粹為生存而生的搏殺技巧的局限性，也指明了未來修煉提升的康莊大道。

這種反思并非妄自菲薄，而是一種建立在清晰認知基礎上的、充滿建設性的自我剖析。他如同一位獲得了一張精密地圖的探險家，終于明白了自己所處的位置、前方的路徑以及沿途可能遇到的風景與險阻。白日，他更多是在腦海中反復推演、印證，將“流云劍法”的連綿之勢、“太乙拂塵功”的化勁之妙、“震山掌”的發(fā)力之根，與自己的“驚鴻一瞥”、“泥鰍脫身”等招式逐一對照，尋找可以借鑒、融合的節(jié)點，思考如何將“陰陽”、“剛?cè)帷薄ⅰ疤搶崱钡鹊缹W精義，化入原本直來直去、追求極致效率的殺戮技巧之中，使其更具韌性、變化與潛力。夜晚的靜坐練氣，則更加注重對那團初生的液態(tài)真氣的“觀照”與“溫養(yǎng)”，意念如絲如縷，引導其如春水般在經(jīng)脈中自然流淌，體會其愈發(fā)凝練、馴服后所帶來的那種沉甸甸、實實在在的力量感以及與心神水乳交融的緊密聯(lián)系。

這日清晨，天光尚未大亮，東邊天際僅有一線微白，整座鄞州郡城還籠罩在黎明前最深的寂靜之中。陳駿已如同往常一樣悄然起身，沒有驚動任何人，獨自一人出了積善巷，沿著熟悉的路徑出南門，再次踏上了前往棲霞山清微觀的山路。他喜歡在晨曦微露、萬物初醒之時，置身于山林之間，感受那天地間勃發(fā)的生機，這對他鞏固“天人合一”的初步感悟、溫養(yǎng)體內(nèi)真氣大有裨益。同時，清晨的演武場人跡罕至，正是他獨自演練、體悟新得的絕佳時機。

山路清幽，露水打濕了衣袂。到達演武場時，巨大的青石廣場上空曠無人，唯有遠處云海翻騰，山風掠過松林，發(fā)出低沉的濤聲。陳駿沒有急于開始練習，而是先走到場地邊緣，面對浩瀚的云海，進行每日例行的“觀照”站姿。他雙腳不丁不八，自然站立，雙臂微垂，全身放松，呼吸變得深長細緩，意念先是內(nèi)收，仔細體會著丹田內(nèi)那團液態(tài)真氣緩緩旋轉(zhuǎn)時帶來的溫熱與充實感，以及其與周身經(jīng)脈形成的微妙循環(huán)。隨后，意念漸漸向外擴展，感受著清涼的晨風拂過面頰的觸感，皮膚吸收著空氣中蘊含的朝陽初升前的純凈生機，耳中捕捉著風過松針的沙沙聲、遠處山澗隱隱的水流聲，甚至腳下青石板傳來的絲絲涼意。他嘗試將自身融入這片天地將醒未醒的寧靜與宏大之中，追求一種物我兩忘、氣息相通的和諧狀態(tài)。

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天際的白色逐漸擴大，染上了淡淡的金邊。陸續(xù)開始有身著月白練功服的年輕道士來到演武場。他們大多沉默寡言，各自尋了場地一角，便開始熱身或練習基本功，顯得紀律嚴明。陳駿也結(jié)束了站姿，緩緩活動開筋骨，開始以一種緩慢的速度，演練那幾式已刻入骨髓的保命招式。但此刻的演練，與以往截然不同。他不再追求速度與狠辣，而是刻意放慢了動作，仔細體會每一式發(fā)力時，足、膝、胯、腰、肩、肘、腕、指，力量是如何節(jié)節(jié)傳遞的，呼吸是如何與之配合的，意念是如何引導氣機運行的。他嘗試將昨日觀摩所悟的“根節(jié)貫穿”、“以柔化剛”等理念融入其中，雖然動作看起來甚至有些凝滯笨拙，但其內(nèi)涵卻在進行著深刻的蛻變。

就在他沉浸于這種慢練體悟之時，一陣略顯焦躁、紊亂的喘息聲夾雜著掌風破空的脆響，打斷了他的思緒。這聲音中氣不足，且?guī)е黠@的滯澀與用力過猛的跡象。陳駿微微蹙眉，收斂招式，循聲望去。

只見在場地東南角，一株虬枝盤曲的古松樹下，一個身材瘦小、面容尚帶稚氣、年紀約摸十四五歲的小道士，正一遍又一遍地練習著“震山掌”的起手式與最初幾式變化。陳駿認出，這正是那日小比中，施展此套掌法的弟子，似乎名叫清嵐（與傳功長老同名，應是輩分）。此刻，這少年清嵐?jié)M臉通紅，汗珠順著鬢角滾落，眼神中充滿了焦急與不甘。他每一掌推出，都咬牙切齒，用盡了全身力氣，手臂肌肉緊繃得微微顫抖，腳步踏地極重，發(fā)出“砰砰”聲響，仿佛要將青石板踏碎。然而，與之相反的是，他的掌風雖響，卻顯得虛浮散亂，缺乏穿透力，更嚴重的是，他的呼吸完全亂了套，吸氣短促，呼氣時如同拉風箱般猛烈，胸口劇烈起伏，顯然氣息已岔，在經(jīng)脈中橫沖直撞，導致他臉色由紅轉(zhuǎn)白，額角青筋暴露，身形都開始微微搖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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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駿心中一凜。他如今對氣機感應敏銳遠超常人，一眼便看出這清嵐小道士練功出了大岔子。這是典型的急于求成、意念過重、強行催谷內(nèi)力，導致呼吸與發(fā)力節(jié)奏嚴重失調(diào)，內(nèi)息失控，已到了走火入魔的邊緣。若再強行練習下去，輕則經(jīng)脈受損，吐血重傷，需臥床休養(yǎng)數(shù)月；重則真氣逆亂，傷及心脈，甚至可能武功全廢，留下終身隱患。

此時，負責督導晨練的一位面容嚴肅的中年道士明石，正在場地另一端指導另外幾名弟子練習一套合擊陣法，背對著這個方向，并未察覺到此地的異常。其他弟子也各自專注練習，無人注意到清嵐的險境。

陳駿心中瞬間閃過幾個念頭。出手，還是不出手？自己一個客卿，身份敏感，貿(mào)然指點觀中弟子，極易引人側(cè)目，甚至可能被誤解為炫耀、越權，引來不必要的麻煩。況且，道門武學博大精深，自已雖有所悟，但畢竟未得真?zhèn)鳎更c是否得當？若言語不當，反而可能加重其傷勢。

但眼看清嵐臉色愈發(fā)蒼白，呼吸愈發(fā)急促，身體搖晃加劇，下一掌推出時，恐怕就是氣息徹底崩潰之時！那稚嫩臉上流露出的痛苦與執(zhí)著，讓陳駿想起了自已初練《養(yǎng)氣心得》時無人指點、獨自摸索的艱難。一絲不忍與當年“酒癡”看似隨意卻至關重要的點撥之恩涌上心頭。玄塵道長允他客卿之位，亦有讓他與觀中有所交流之意。況且，見危不救，有違他本性。

電光石火間，陳駿已做出決斷。他深吸一口氣，瞬間將自身氣息調(diào)整至一種極致的沉靜與平和狀態(tài)，步伐輕捷如貓，悄無聲息地靠近清嵐，在距離他約一丈五尺左右的距離站定——這個距離既不至于驚擾他，又能在必要時及時出手護住其心脈。

就在清嵐一式“推山撼岳”力道用老，新力未生，舊氣濁滯于胸，難受得幾乎要咳出聲來的那個瞬間，陳駿開口了。他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平穩(wěn)，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穿透了清嵐粗重的喘息聲，直接傳入其耳中：

“這位師兄，請恕在下唐突。觀你掌法，勁力澎湃，志向高遠，可見用功之勤。然則，發(fā)力之時，意念是否過于膠著于雙掌之上，一心只求石破天驚之效，反而忽略了力量的源頭與途徑？”

清嵐正被體內(nèi)翻騰的氣息折磨得心煩意亂，忽聞人語，嚇了一跳，氣血又是一陣翻涌。他勉強收勢，踉蹌半步，轉(zhuǎn)頭見是那位曾在觀主身邊出現(xiàn)、前幾日旁觀小比的年輕客卿，臉上露出愕然與一絲戒備，喘著氣艱難答道：“是……是又怎樣？練掌……自然要猛要剛！不然何以‘震山’？”言語間帶著少年人的倔強與不服。

陳駿神色不變，目光平靜地看著他，繼續(xù)用那種不急不緩的語調(diào)說道：“師兄可知，強弓硬弩，其力并非源于箭矢，而在弓臂與弦索？蓄力愈深，發(fā)放愈遠。掌法名‘震山’，取其厚重磅礴之勢，如同山岳傾覆，其力源于大地，而非山巔一石。我觀師兄方才發(fā)力，足下似未扎穩(wěn)根節(jié)，腰胯轉(zhuǎn)換略顯倉促，力量尚未自地而起、節(jié)節(jié)貫通至臂腕，便急于將胸中一口濁氣全力噴出，以求瞬間之威。這如同弓未拉滿便匆忙撒放，箭矢初速雖快，卻無力道，飄忽難中靶心，更易折損弓弦。氣息隨之逆亂上涌，豈不傷身？”

他這番話，完全拋開了玄奧的道學術語，純粹從最樸素的發(fā)力原理和身體運動規(guī)律入手，用“弓弦”、“山岳”等易于理解的比喻，直指清嵐練習中最為表象、也最為致命的錯誤——發(fā)力順序與呼吸配合的根本性失調(diào)。

清嵐聞言，猛地一怔，眼中閃過一絲迷茫，隨即陷入思索。他平日聽師父師叔講授，多是“氣沉丹田”、“力由地起”、“松沉穩(wěn)實”等要訣，道理雖懂，但落實到具體練習時，往往不得其法，尤其是像他這樣心氣較高的年輕弟子，更容易陷入追求形似與威力的誤區(qū)。陳駿這番直觀的比喻，如同在他混亂的思緒中投入一顆石子，激起了一圈漣漪。

陳駿捕捉到他眼神的變化，知道說中了要害，便趁熱打鐵，語氣更加溫和，帶著引導的意味：“師兄不妨暫且放下‘震山’之念，將意念收回自身。不妨想象雙足如樹根，深深扎入大地，感受足底與青石板的每一分接觸。發(fā)力時，先求其‘根’穩(wěn)，意想力量自大地而生，經(jīng)足踝，過膝胯，達于腰際，腰如軸轉(zhuǎn)，帶動肩、肘、腕，最后才形于掌指。呼吸與之同步，吸氣時如納百川，氣息下沉，充盈丹田；發(fā)力吐氣時，如長河入海，綿綿而出，不必求其猛，但求其長、其勻。試著放慢速度，只做起手式，細細體會這力量的‘來路’與‘去路’，或許別有一番感受。”

在說話的同時，陳駿自身的氣息也悄然發(fā)生著變化。他并未運功，只是將“觀呼吸”的心法提升到極致，周身散發(fā)出一種沉穩(wěn)如山、寧靜似水的意境，呼吸變得極其悠長、均勻、深透，仿佛與周圍的環(huán)境融為一體。這種無形的氣場，對近在咫尺、氣息紊亂的清嵐產(chǎn)生了一種微妙的安撫和引導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