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著頭,步履“蹣跚”,沿著碼頭邊緣那條人跡罕至的小路往回走。心臟在胸腔里狂野地撞擊著,每一次跳動都清晰可聞,但他強行用意志壓制著身體的顫抖,每一步都走得極其穩定,計算著與預設地點的距離。他全身的神經末梢都處于高度警覺狀態,如同潛伏的獵豹,等待著最佳出擊瞬間。
就在他即將拐過那個堆滿報廢纜繩和破漁網、形成天然視覺屏障的拐角,前方就是那條通往聚居區、傍晚時分尤為僻靜的小路時,眼角的余光精準地捕捉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張彪,正從不遠處的貨棧間轉出,步伐沉穩,方向正是那處臨河的矮墻。
就是現在!陳駿心中默念,時機稍縱即逝!他腳下猛地一個“踉蹌”,仿佛被一塊隱藏在陰影中的卵石狠狠絆到,口中發出一聲壓抑的、充滿痛苦的悶哼,懷中的賬冊應聲向前飛散出去,“嘩啦”一聲,天女散花般撒了一地。他整個人也失去平衡,向前撲倒,單膝重重磕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鉆心的疼痛傳來,但這疼痛反而讓他更加清醒。
就在這電光石火般的混亂瞬間,在身體傾倒、賬冊飛散的完美掩護下,他的右手食指與中指,如同經過千錘百煉的靈犀一指,精準且迅速地探入那本關鍵賬冊的內頁,摸到那處記錄著最典型重量差異、墨跡尚顯清晰的邊緣,指尖微一用力,“刺啦”一聲極其輕微的、幾乎被風聲掩蓋的撕裂聲響起,一小片不足指甲蓋大小、邊緣參差的紙角已被他悄無聲息地撕下,緊緊攥在了汗濕的掌心。整個動作快如閃電,借助其他散落賬冊和自身倒地的陰影遮擋,完美避開了任何可能的窺探。
他強忍膝蓋的劇痛,立刻手忙腳亂地開始收拾散落的賬冊,故意將幾本賬冊的順序打亂,封面沾染泥土,顯得更加狼狽不堪,完美契合一個受驚失措的文人形象。與此同時,他敏銳的耳朵捕捉到張彪那沉穩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果然在矮墻邊停了下來,似乎在進行每日雷打不動的駐足眺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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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駿深吸一口冰冷而潮濕的空氣,強迫狂跳的心臟略微平復。他抱起那些被故意弄得凌亂不堪的賬冊,低著頭,加快腳步,仿佛羞于見人般想要快速逃離這片“是非之地”。就在他經過矮墻附近,與駐足的張彪距離拉近到幾乎能感受到對方身上那股隱約迫人氣場的瞬間,他腳下似乎又被什么(或許是一截隱藏在落葉下的斷繩)絆了一下,身體再次失控地向前一傾。
“哎呀!”這次他發出一聲短促而真實的驚呼,懷中剛撿起的賬冊又有兩三本滑脫,掉落在身前。他也順勢向前踉蹌了一步,恰好來到了那個預想中的最佳位置——距離張彪腳邊僅一步之遙,一個看似偶然形成、實則經過精心計算的角度。
就在他俯身去撿拾掉落的賬冊,身體自然彎曲,形成視覺死角的剎那,那只始終緊握著紙角的右手,借著俯身的動作掩護,手腕以微不可查的角度輕輕一抖——那片小小的、皺巴巴的、承載著驚天秘密和全部希望的紙角,如同被秋風偶然卷起的一枚枯葉,輕飄飄地、悄無聲息地旋落在地。位置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張彪視線余光所能及、卻又不是正前方顯得過于刻意的地方,混在幾片相似的落葉和塵土之中,仿佛它本就屬于那里。
做完這決定命運的一擲,陳駿沒有絲毫停留,甚至沒有抬頭去看張彪的反應。他迅速撿起地上的賬冊,緊緊抱在懷里,頭埋得更低,幾乎是拖著那條受傷的腿,踉蹌著、倉惶地加速離開,背影迅速被漸濃的暮色和層疊的貨堆陰影所吞噬,如同一只受驚后拼命逃竄的野兔。
張彪依舊佇立在矮墻邊,身形挺拔如松,目光似乎一直落在波光粼粼(實則暗沉如鐵)的河面上,對身后接連發生的“意外”恍若未聞。直到陳駿那倉促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在暮色深處,周圍只剩下風掠過河面的嗚咽和遠處隱約的市聲,他才仿佛無意間,緩緩轉過身,目光如同最精細的篦子,淡淡地掃過身前的地面。
他的視線在那片小小的紙角上停留了大約一次呼吸的時間。那紙角太不起眼了,混在泥土和落葉中,與周遭環境渾然一體。
然而,張彪那雙看似平靜無波的眼眸深處,有極細微的鋒芒一閃而逝。他并沒有立刻彎腰,而是用腳尖,看似隨意地撥開了紙角旁邊的幾片落葉,使其更加清晰地暴露出來。然后,他才慢條斯理地俯身,伸出兩根手指,精準地將那片紙角拈了起來,舉到眼前。
暮色四合,光線昏暗。但他似乎并不在意,只是仔細地看著紙上那模糊的墨跡——那幾個殘缺的數字,那熟悉的貨品名稱片段,尤其是那被撕開的邊緣,與尋常賬冊的紙質和墨色別無二致。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如同戴著一副精工雕刻的面具。
看了片刻,他指尖微微用力,將那片脆弱的紙角碾得更皺,幾乎揉成一團。然后,他隨意地一彈指,那團小紙球劃出一道微弱的弧線,落入了身旁流淌不息、渾濁暗沉的河水之中,連一絲漣漪都未曾激起,便瞬間被河水吞沒,蹤跡全無。
張彪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塵,轉身,繼續他未完成的巡視。步伐依舊沉穩,節奏未有絲毫變化,仿佛剛才的一切,真的只是一段無足輕重的小插曲,如同一片落葉飄入河中,了無痕跡。只是,當他再次將目光投向那浩渺而未知的河面時,那緊抿的、線條冷硬的嘴角邊緣,似乎勾起了一抹極其細微、難以捕捉的、冰冷如刀的弧度。
夜,終于徹底籠罩了大地。寒風卷著枯葉,在空無一人的碼頭上瘋狂旋舞,發出如同怨靈哀嚎般的尖嘯。
雜物房內,陳駿背靠著冰冷刺骨的土墻,滑坐在地上,大口地喘息著,冷汗早已浸透內衫,緊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戰栗。剛才那短短片刻的經歷,耗盡了他所有的心力與勇氣,比經歷一場生死搏殺更加疲憊。每一個細節,每一個動作,甚至張彪那看似隨意的每一個反應,都在他腦中以慢鏡頭反復回放,檢視著任何可能存在的疏漏。
他知道,種子已經以一種極其隱秘的方式播下。現在,他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那顆種子在張彪那片深不可測的心田中,是會悄然發芽,還是會石沉大海。這是一場押上性命的豪賭,賭的是張彪的智慧、野心,以及他自己那基于有限信息做出的、關乎命運的判斷。
前途依舊吉兇未卜,殺機四伏。但至少,在這漆黑冰冷、似乎看不到盡頭的長夜里,他不再是那個只能被動等待命運裁決的棋子。他用一種近乎瘋狂的謹慎和智慧,向這個深不可測的江湖,投下了一顆微不足道,卻可能悄然改變潮汐方向的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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