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贈棋譜（第1頁）

竹舍內，燭火輕搖，將兩人的身影投在竹壁上，拉得很長。方才那局耗盡心神的手談余韻猶在空氣中彌漫，混合著新沏雨前龍井的清香。慕容瑜長老并未因棋局終了而顯倦怠，反而目光更加清明。他抬手示意陳駿重新落座，執起紫砂壺，壺嘴傾瀉出一道晶瑩的水線，將兩人面前已微涼的茶湯換過。新茶湯色碧綠清澈，香氣清幽高遠，是江南最上等的明前龍井，可見主人待客之誠。

“棋局雖終，然意猶未盡。”慕容瑜將一盞新茶推至陳駿面前，聲音溫和卻帶著一種洞察人心的力量，“陳小友，方才對弈，你可知老夫所見為何？”

陳駿心神一凜，收斂氣息，恭敬執禮道：“晚輩愚鈍，請長老明示。”

“老夫所見，非是那棋盤上的黑白勝負，亦非單純的棋藝高下。”慕容瑜的指尖輕輕拂過光滑的紫檀木棋枰表面，目光幽深，“老夫所見，乃是一股蓬勃欲出、不甘受縛的‘意’。此意靈動非凡，于萬千規矩法度中尋求超脫，于絕境險地中尋覓生機，暗合天道變化、否極泰來之機，實屬難得。然而……”他話鋒微頓，眼中閃過一絲如同古井深潭般的微光，“此意雖佳，卻如利劍鋒芒過露，無鞘則易折；又如山澗清泉，雖活潑靈動，卻無匯聚成海之磅礴。小友所秉持的‘弈’之道，重在變通，善于尋機，然若無深厚根基為依托，無浩然大勢為引航，終是浮萍無根，難窺大道之堂奧，易流于機巧，失之厚重。”

這番話，如同晨鐘暮鼓，字字敲擊在陳駿心坎之上，精準地點出了他目前“弈”之意的核心困境。他憑借急智、應變和對時機精準的把握，屢次在險境中脫身，但確實感到一種后勁不足、底蘊虛浮的隱憂，仿佛高樓建于流沙之上。他心悅誠服，起身深深一揖，語氣誠摯：“長老明察秋毫，洞若觀火。晚輩近來修行，確感根基不穩，常有力不從心之感，仿佛前行無路，后退無門。今日得長老點醒，如撥云見日，懇請長老不吝賜教，為晚輩指點迷津。”

慕容瑜見陳駿態度謙遜，悟性非凡，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贊賞。他微微頷首，沉吟片刻，緩緩起身，走向竹舍內側倚墻而立的那個古樸紫檀木書架。書架上的并非尋常書籍，而是一卷卷以玉軸、木匣或錦囊盛放的古老卷軸、皮卷，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樟木與陳舊墨香混合的氣息，昭示著這些藏品年代的久遠。他的目光在書架上逡巡，最終停留在最上層一個看似最為古舊、以暗沉烏木盒盛放的卷軸上。木盒表面沒有任何華麗紋飾，只有幾道簡練而模糊的云紋，透著一股歷經無數歲月的滄桑與厚重。

他小心翼翼地將木盒取下，動作輕柔，仿佛對待稀世珍寶。回到棋枰前，他用袖角輕輕拂去木盒表面幾乎不存在的微塵，眼神中流露出一絲復雜的追憶與無比的鄭重。“此物，”他開口，聲音低沉而緩慢，“乃是老夫年少時，游歷天下，機緣巧合之下，于一處人跡罕至、疑似上古修士坐化的洞府遺跡深處所得。當時與之相伴的，還有幾件早已靈氣散盡的法器殘骸和一些無法辨識的玉簡碎片，唯此卷保存相對完好。”

他緩緩打開那看似尋常卻暗含機關巧妙的烏木盒卡扣。盒內襯著暗紅色的柔軟絲絨，上面靜靜躺著一卷顏色呈淡黃褐色、材質非紙非帛的皮卷。皮卷邊緣已有明顯的磨損和細小的裂痕，但主體部分依舊堅韌，顯然制作工藝極其非凡。皮卷本身，就透著一股古老而神秘的氣息。

慕容瑜將皮卷在棋枰旁的空處極其小心地鋪展開來。皮卷上，以一種深邃的、仿佛蘊含靈性光輝的墨跡，繪制著一副圍棋棋局。然而，這棋局極其怪異，并非完整的對弈記錄，而是一副凝固在某個關鍵時刻的殘局。棋盤之上，黑白棋子星羅棋布，看似雜亂無章，落子位置天馬行空，有些甚至違背常理，但若凝神細觀，卻又隱隱覺得這些棋子之間氣脈相連，構成一個極其復雜、充滿內在矛盾卻又暗含某種至高規律的玄奧整體。棋形之奇詭，計算之深遠，意境之宏大，遠超陳駿所見過的任何傳世棋譜。有些孤子看似無關緊要，棄之亦不可惜，卻可能與遠方棋勢形成遙相呼應、牽一發而動全身的微妙關聯；有些大龍深陷重圍，眼看氣息已絕，絕無生路，卻又在看似必死的局面中暗藏著一線匪夷所思、足以起死回生的驚天妙手。整個棋局，都充滿了一種極致的沖突、掙扎、博弈，以及在毀滅與新生邊緣尋求最終平衡與超脫的磅礴意境。

更令人心驚的是，當陳駿嘗試集中精神，以“弈”意去推演這副殘局時，頓覺心神一陣搖曳。眼前仿佛不再是黑白棋子，而是星河流轉、山河破碎、萬物生滅的宏大景象，一股蒼茫、古老、浩大的意念如同潮水般沖擊著他的識海，讓他感到一陣輕微的眩暈，不得不立刻收斂心神，不敢久視。

“此譜，名為《大衍殘局》。”慕容瑜的聲音適時響起，將陳駿從那種震撼的沉浸感中拉回現實。他的手指輕輕點過棋局中幾處關鍵所在，“據那洞府中殘留的只言片語推測，此局可能并非尋常弈戲勝負之爭，而是一位上古大能，藉此方寸棋盤，推演天地衍化、大道運行、萬物生克之至高道理所留。可以說，這是一副‘問道之局’。”他指向棋局中一片黑棋勢力極其雄厚、如同蒼穹覆蓋的區域，“你看此處，黑棋勢大，煌煌如天道，規則森嚴，籠罩四野，代表著一種既定的、強大的秩序與法則。”然后又指向一片看似零落、卻在縫隙中艱難求存的白棋，“而白棋勢微，宛若那遁去的一，于看似絕對的秩序中尋覓變數與生機。然，生機何在？非在逃避，非在硬抗，而在‘化’與‘合’。化天地之力為己用，合萬物之勢成新機。此局之難，不在計算之繁復，而在一個‘悟’字。悟其大勢，悟其變化之樞機，悟其對立中的統一，悟其毀滅中的新生，悟其最終的平衡與超脫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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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起眼，目光深邃如浩瀚星空，凝視著陳駿：“老夫得此譜數十載，時常觀摩參悟，每每有所得，亦覺有所惑，至今亦只窺得其中皮毛奧妙，未能盡解其玄機。今日，老夫欲將此譜，贈予小友。”

陳駿聞言，渾身劇震，幾乎要從座位上彈起。他連忙穩住心神，再次起身，語氣帶著難以置信的惶恐：“長老！此物……此物太過珍貴！乃是前輩奇遇所得，數十載心血所系，更是蘊含無上道韻的異寶！晚輩何德何能，不過一介漂泊學子，豈敢受此天大的重禮？這……這萬萬不可！”

慕容瑜擺了擺手，神色平靜中帶著一種勘破世情的釋然與期許：“寶物贈英雄，古譜待知音。此局蘊含的至理，偏向變化、生機、超脫，與老夫一生所修持的‘禮’之意境，雖非截然對立，終究隔了一層。過于執著，反易落入下乘，強求不得圓滿。而觀小友你的‘弈’之意，靈動求變，于險中求存，暗合此局所追尋的‘遁去的一’之真意，或能從中悟得老夫所不能悟之玄妙。此譜留于老夫處，不過是明珠暗投，寶器蒙塵。贈予小友，或許正能助你補全根基，明悟那‘正奇相生、剛柔并濟、動靜有常’的無上妙道，使你的‘弈’之意真正蛻去浮華，扎根厚土，得以升華蛻變，未來成就，不可限量。”

他語氣微微一頓，轉為凝重，帶著告誡之意：“不過，小友需謹記。此譜玄奧異常，非比尋常棋譜，其中蘊含上古大能的精神意念極其強大，觀摩參悟，務必量力而行，循序漸進，不可心生急躁，貪功冒進，否則恐有心神受創、意念反噬之虞。此外，此譜所載，終究偏重‘變’、‘奇’、‘生’的一面，小友參悟時，亦需時刻不忘對照自身，夯實根基，涵養正氣，莫要只追求奇巧，而舍了那堂堂正正之本。待你日后修為精進，自覺時機成熟，心有所感時，或可嘗試推演破解此局。若能解開，哪怕只是悟通其中一二成真意，老夫相信，你對天地法則、對自身意境的領悟，必將踏入一個前所未有的全新境界。”

這番話，既是贈予天大的機緣，更是語重心長的點醒與護持，蘊含著一位長輩對晚輩超凡的期許與深切的關懷。

陳駿心中暖流涌動，再無推辭之理。他雙手微微顫抖，極其恭敬地接過那沉甸甸的烏木盒。木盒入手，竟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溫熱與輕微的脈動，仿佛其中沉睡著一個古老的生命。他將其緊緊捧在手中，如同捧著無價之寶，亦是接過了一份沉甸甸的責任與期許。“長老厚贈，恩同再造！晚輩……晚輩銘感五內，永志不忘！必當謹遵教誨，潛心參悟，日夜不敢或忘，定不負長老今日之厚望！”

慕容瑜欣慰地捋須微笑，又鄭重補充道：“此譜關系重大，來歷非凡，或許牽涉某些上古秘辛。小友還需務必妥善保管，非至親至信、道心堅定之人，絕不可輕易示之，以免引來不必要的麻煩。”這已是將陳駿視為可托付道統傳承的親近后輩。

之后，慕容瑜并未讓氣氛過于沉重，轉而與陳駿品茶閑談，問了些他游歷四方時的見聞趣事，對各地風土人情、宗門勢力的看法，言語間不乏高屋建瓴的點撥與開闊眼界的引導，讓陳駿獲益匪淺。直至窗外月色西沉，遠處傳來隱約的更鼓之聲，陳駿才意識到時辰已晚，起身鄭重告辭。

慕容瑜親自將他送至“聽竹小筑”門口，月光下，老人身影清癯，目光復雜地望著年輕人那挺拔而透著一股韌勁的背影逐漸消失在婆娑的竹影與如水月色之中，良久，才輕輕嘆息一聲，似自語般低吟：“種子已播下，是成參天大樹，還是湮于塵埃，就看你的造化與緣法了……這看似平靜的棋局，也該動一動了……”目光中既有期待，也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深邃。

陳駿懷揣著那蘊含千鈞重量的烏木棋譜盒，走在返回客棧的寂靜街道上，心潮如腳下的青石板路般起伏不定。今夜之行，收獲之巨，遠超他最大膽的想象。不僅通過與宗師級對手的實戰讓“弈”意經受洗禮、明晰了自身短板，更得到了這卷可能徹底改變他未來道途的上古奇譜。慕容瑜長老的贈譜之舉，看似偶然興起，實則必然，既是對他潛力與心性的最高認可，其背后或許也蘊含著這位睿智長老對家族未來、對天下大勢的某種深遠考量與投資。

回到“墨韻閣”那間簡陋的客房，陳駿緊閉門窗，在昏黃的油燈下，再次小心翼翼地展開《大衍殘局》皮卷。凝神細觀，那奇詭玄奧的棋局仿佛擁有魔力，再次引動他的心神，道道墨跡仿佛化為了活物，在他腦海中衍化出星辰隕落、滄海桑田的浩瀚景象，對心神消耗極大。他不敢久視，強忍著眩暈感，將其小心卷起，收入木盒，貼身藏好。

“《大衍殘局》……問道之局……”他盤膝坐于榻上，低聲重復著這個名字，眼中卻燃燒著前所未有的、堅定而熾熱的光芒。慕容世家之行的所見所感，讓他深刻見識了龐然大物的深厚底蘊與規則力量的強大，也讓他更清晰地照見了自身之“道”的不足與未來需要努力的方向。這卷神秘棋譜，正是彌補根基、突破瓶頸、指引前路的關鍵鑰匙與無上機緣。

他深知，江寧城已非久留之地。慕容清的態度已然明確，繼續滯留于此，如同置身于火山口，隨時可能爆發難以預料的危機。是時候離開這座繁華而危險的城池，去尋找一處真正安全、安靜的所在，潛心參悟這卷《大衍殘局》，將江寧之行的所有收獲、感悟、乃至教訓，徹底融會貫通，化為自身道行增長的資糧。

翌日清晨，天光尚未大亮，城中霧氣彌漫。陳駿便悄然起身，結算了所有房錢，如同他當初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墨韻閣”客棧。他沒有驚動任何人，背負著簡單的行囊，融入了清晨最早一批出城的人流之中。只是，與來時相比，他的行囊中多了一卷重若千鈞、關乎道途的上古棋譜，而他的道心深處，則埋下了一顆經由宗師點化、必將破土而出、直指蒼穹的種子。他的下一段旅程，必將因這卷《大衍殘局》而波瀾壯闊，也更加兇險莫測。前方之路，是通衢大道，還是萬丈深淵，唯有執子之“弈”者，方能步步為營，砥礪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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