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的喧囂終于漸漸止歇,只剩下淅淅瀝瀝的余音敲打著無邊無際的蘆葦葉,天地間彌漫著濕冷的水汽和泥土的腥味。陳駿靠在一株老槐樹虬結的樹干上,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左臂那道猙獰傷口中傳來的、如同萬蟻噬咬般的麻痹與劇痛。蝕骨毒鏢的毒性陰狠刁鉆,如同活物般在他的經脈中蔓延、侵蝕,帶來一陣陣陰冷的虛弱感,連體內那團鴿卵大小、平日凝練如汞的液態真氣,此刻運轉起來也滯澀了許多,仿佛陷入了泥沼。他勉強點穴封住傷口周圍的幾處大穴,減緩氣血運行,又從貼身行囊的玉瓶中倒出一粒玄塵道長所贈的“清心祛毒丹”吞下。丹藥入口即化,一股清涼之意緩緩擴散,勉強壓制住毒素的狂躁,但想要根除,絕非一時之功。
他必須盡快找到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運功逼毒。抬眼望去,四周是茫茫的蘆葦蕩和水網,雨水模糊了一切痕跡,也讓他難以辨別確切方位。他強提精神,將“弈”意凝聚于眉心,細微地感知著天地間磁場的微弱變化和水流的總體趨向。盡管烏云未散,星辰不顯,但那種冥冥中的方位感,結合腳下泥水依稀的流向,讓他大致判斷出應向東南方向突圍,或許能找到地勢較高的地方或人煙。
拖著疲憊而沉重的身軀,他又艱難前行了約莫半個時辰。雨勢已變為細密的雨絲,天色依舊晦暗。前方,一片黑黢黯的輪廓在雨幕中逐漸清晰,那是一座不高但林木頗為茂密的小山丘。陳駿心中微凜,有山丘就意味著可能有山洞可供藏身,但也可能隱藏著其他未知的危險。他更加謹慎,放輕腳步,借助蘆葦的掩護,緩緩靠近山腳。
在山丘背風的一側,茂密的藤蔓和灌木叢中,他果然發現了一個洞口。洞口約一人高,被濃密的綠植半掩著,里面黑黢黯的,散發出潮濕的泥土和腐葉混合的氣息。陳駿屏息凝神,將“弈”意如同無形的觸須般向洞內探去,仔細感知著其中的氣息流動。洞內似乎并不深,空氣流通尚可,沒有大型活物的腥臊之氣,只有一些小型蟲蟻的微弱生命跡象,似乎是一個廢棄已久的獸穴。確認暫時安全后,他才小心翼翼地撥開藤蔓,矮身鉆了進去。
山洞內部比洞口顯得略寬敞一些,可容數人轉身。洞壁粗糙,滲著水珠,地面相對干燥,角落堆著些干枯的雜草和落葉。陳駿顧不上環境的簡陋,立刻在洞窟最深處尋了塊相對平整干燥的石塊坐下,再次盤膝凝神,全力運轉內力,試圖逼出左臂的毒素。液態真氣在經脈中艱難地推動,如同逆水行舟,一點點地將那附骨之疽般的毒力向外擠壓。然而,這蝕骨毒異常頑固,每當逼出一絲,便似有新的毒力從傷口深處滋生出來,反噬之力讓他氣血翻騰,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逼毒過程緩慢而痛苦。
就在他心神高度集中、與體內毒素苦苦抗衡的緊要關頭,一陣極其飄渺、若有若無的笛聲,忽然順著山洞的縫隙,絲絲縷縷地飄了進來。這笛聲初聽時,空靈悅耳,宛若幽谷清泉滴落玉石,又似月下精靈輕聲呢喃,帶著一種奇異的、直透心底的魔力,讓人不由自主地心神搖曳,生出一種想要放下一切戒備、沉溺其中的慵懶之感。然而,陳駿的“弈”意何其敏銳,幾乎在笛聲入耳的瞬間,便察覺到此音律中蘊含著一股極其隱晦、卻精純無比的精神異力!這絕非山野村夫或尋常樂師所能奏出,其音律直指人心深處的情感縫隙與意識弱點,充滿了蠱惑與操控的意味!
危險!陳駿心中警兆驟起,強行中斷了運功,體內真氣逆沖,喉頭一甜,差點噴出一口鮮血,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他猛地睜開雙眼,瞳孔在黑暗中急劇收縮,全身肌肉瞬間繃緊,如同發現天敵的獵豹。是追兵?不,百毒童子等人氣息暴戾,絕無此等詭異精妙的音律功夫!是新的敵人?而且,是極其擅長精神攻擊的可怕對手!
笛聲越來越清晰,仿佛吹笛之人正在緩緩靠近山洞。旋律也變得愈發復雜多變,時而纏綿悱惻,如泣如訴,勾起人內心最深處的憐惜與保護欲;時而歡快跳躍,靈動雀躍,引人想要隨之起舞,釋放所有壓抑;時而又變得空遠寂寥,仿佛超脫塵世,讓人心生向往,欲拋卻一切煩惱。每一種變化,都像最精巧的鑰匙,試圖撬開聽者心防的鎖。
陳駿緊守靈臺清明,將“弈”意提升至前所未有的高度,心神如同一面光滑無比的明鏡,清晰地映照出笛聲中每一絲微妙的精神波動與潛在陷阱,自身情緒卻如古井無波,不為所動。但他內心卻掀起了驚濤駭浪,這吹笛之人的精神力修為,以及對人心弱點的把握,遠超他之前遇到的任何對手,其危險程度,恐怕猶在百毒童子之上!
忽然,笛聲毫無征兆地戛然而止。洞外傳來一聲極輕的“咦?”,帶著幾分真實的訝異與一種發現新奇玩具般的玩味興致。緊接著,一個清脆嬌媚、卻又糅合了天真與邪氣、慵懶與鋒銳的少女聲音響起,如同最上等的琉璃相互輕擊,在這寂靜的雨夜山洞中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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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真是稀奇呢……在這荒山野洞里頭,居然藏了個能抵擋住綰綰‘天魔妙音’的小哥哥?看來不是一般的過路人呢,有趣,真有趣!”聲音頓了頓,帶著一絲撒嬌般的嗔意,“里面的朋友,這長夜漫漫,風雨凄凄,一個人躲在黑漆漆的洞里,多無趣呀?不如出來讓綰綰瞧瞧,是哪路英雄好漢?說不定,綰綰一高興,還能幫你解解悶,驅驅寒呢?”
話音未落,陳駿只覺洞口光線微微一暗,一道窈窕的身影,已如鬼魅、似輕煙般,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洞口,恰好擋住了那唯一的出口,也將洞外微弱的天光剪成了一幅詭異的剪影。
陳駿心中一沉,知道避無可避。他緩緩站起身,目光如電,射向洞口。借著那點微光,他看清了來人的模樣。這是一個看起來年僅二八的少女,身著一襲極為合體的墨紫色異域長裙,裙擺以暗金絲線繡著繁復的曼陀羅花紋,布料在微光下泛著奇異的光澤,雨水竟不能沾濕分毫。她赤著一雙雪白纖巧的玉足,足踝精致,膚色瑩潤,踝上松松地系著一串小巧的金鈴,但行動間卻寂然無聲,仿佛踏在虛空。她的容顏極美,近乎妖異,眉如遠山含黛,眼似秋水橫波,瓊鼻挺翹,朱唇一點,肌膚白皙得近乎透明。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雙眸子,清澈見底時如同天真少女,深邃時卻仿佛蘊藏著無盡星空與漩渦,流轉間帶著一種與年齡絕不相符的、亦正亦邪、勾魂攝魄的魔力。她手中隨意把玩著一支通體漆黑、只在末端綴著一縷殷紅如血穗子的短笛,正笑吟吟地打量著洞內的陳駿,眼神充滿了好奇與探究,仿佛在欣賞一件有趣的藏品。
最讓陳駿心驚的是,他的“弈”意在此女身上,竟有些難以完全把握其虛實!她的氣息飄忽不定,時而如同不通武藝的尋常閨秀,柔弱無害;時而又如深淵潛龍,散發出令人心悸的晦暗波動;時而又完全融入周圍環境,仿佛不存在一般。這種斂息匿氣的功夫,以及對自身氣息收放自如的掌控,簡直達到了匪夷所思的境界!此女,絕對是魔道中極為可怕的人物,而且很可能是年輕一代中的頂尖翹楚!
“魔道妖人?”陳駿目光冰冷,體內殘存真氣暗自加速運轉,全身戒備提升至頂點,沉聲問道。此女出現的時機、地點,都太過巧合,其功法邪異詭秘,絕非善類,由不得他不萬分警惕。
綰綰聞言,掩唇發出一串銀鈴般的輕笑,眼波流轉,媚意橫生:“哎喲,小哥哥這話說的,好生傷人呀。妖人?人家這么可愛,哪里像妖人了嘛?”她歪著頭,故作天真狀,但眼神深處的狡黠與危險卻絲毫未減,“正道?魔道?不過是些無趣之人劃下的條條框框罷了,何必那么認真呢?綰綰行事,向來只憑本心喜好,覺得有趣便做,無趣便棄,率性而為,逍遙自在,豈不比那些整天把仁義道德掛在嘴邊、心里卻男盜女娼的偽君子快活得多?”她一邊說著,一邊饒有興致地上下打量著陳駿,目光在他因運功逼毒而略顯蒼白的臉色、以及左臂那明顯腫脹發黑的傷口上停留片刻,嘖嘖道:“看來小哥哥是遇到了不小的麻煩呢。這‘蝕骨毒’可是百毒童子那老怪物的看家本領之一,滋味不好受吧?瞧你這狼狽樣,真是我見猶憐呢。要不要……姐姐我發發善心,幫幫你呀?”她話語嬌嗲,帶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戲弄與施舍般的姿態。
陳駿心中凜然,此女不僅一眼看穿他所中之毒,言語間更是充滿了試探、蠱惑與一種居高臨下的玩味,性格變幻莫測,比直來直去的百毒童子更難纏十倍。“不勞費心。”他冷聲回絕,腳步微不可察地向洞內側移動半分,尋找著可能的脫身角度與時機。洞內空間狹小,對他極為不利。
“哼,真是不識好人心呢。”綰綰撅起紅唇,故作委屈,但眼中的興致卻愈發濃厚,“方才人家在附近散步,遠遠就感覺到這邊有股挺特別的氣息在打架,好像還挺熱鬧,就想過來瞧瞧熱鬧。沒想到,熱鬧沒趕上,倒是撿到個更有意思的。”她蓮步輕移,向洞內走近了兩步,一股淡淡的、似蘭非蘭、似麝非麝的異香隨之飄來,她盯著陳駿,仿佛要將他從里到外看個通透,“你身上……有慕容家那些偽君子熏人的酸腐味,但更濃的,是另一種……嗯……很特別的感覺。不像內力,不像神識,倒像是……在下一盤很大很大的棋?不對,更像是在……編織一張無形的網?一種布局、算計、于無聲處聽驚雷的‘意’?很有意思,非常有意思的力量呢……”她一邊說著,一邊輕輕晃動著手中的黑笛,一股無形無質、卻柔韌綿密、無孔不入的精神壓力,開始如同潮水般向洞內彌漫開來,試圖滲透、瓦解陳駿的心防。
陳駿的“弈”意自然生出強烈感應,在識海外圍布下一層致密的精神屏障,如同最光滑的琉璃,將那詭異的精神侵蝕之力盡數卸開、滑開,自身靈臺保持著一片澄澈空明。他沉聲道:“姑娘若無事,還請讓路,在下要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