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新的身份（第1頁）

臘月的尾聲，像是一頭疲憊不堪的巨獸，匍匐在運河岸邊，喘息著，將最后一絲酷寒毫無保留地傾瀉向大地。河面的冰層厚實得足以承載人跡，碼頭上往日的喧囂被一種近乎死寂的凝固所取代，只有零星幾條破冰船，用它那沉重的撞角，徒勞地、間歇性地撞擊著堅冰，發(fā)出沉悶而遙遠的“咚……咚……”聲，如同敲擊在人心頭，更添幾分壓抑。漕幫分舵內(nèi)，往來的人影稀疏得可憐，即便有人走動，也多是縮著脖子，腳步匆匆，仿佛急于逃離這無處不在的、能凍僵骨髓的寒意與沉悶。空氣仿佛都變得粘稠而冰冷，吸入口鼻，帶著一股河水腥氣混合著煤灰的刺喉感。

陳駿身上的外傷，在時間的流逝和頑強的自愈力下，終于結(jié)痂脫落，只留下淡粉色的新肉和偶爾在陰冷天氣里隱隱作痛的骨縫。然而，與身體逐漸康復(fù)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內(nèi)心那日益沉重、幾乎令人窒息的危機感。自從憑借那些零碎線索拼湊出“意境傳承”與滅門舊案的可能關(guān)聯(lián)后，他看待周遭世界的眼光已然徹底改變。以往覺得尋常的景物、普通的人事，此刻在他眼中，都可能蒙上了一層難以言喻的、與那深不可測的漩渦隱隱相連的色彩。他像是一個驟然窺見了棋盤全局的卒子，雖然依舊渺小，卻清晰地看到了自己身處的位置是何等兇險，以及那些對弈者看似隨意的落子背后，所隱藏的森然殺機。

他依舊保持著每日前往“辦公地點”的規(guī)律，但每一步都邁得更加審慎，仿佛腳下不是堅實的土地，而是薄冰。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再是一個可以隨意犧牲的無名小卒，而是陰差陽錯地，身上被標記了某種特殊的“價值”或者說“嫌疑”，成為了幾方勢力暗中角力的一個焦點。而這焦點的核心，無疑便是那個行事莫測、卻似乎對自己有所“青睞”的“酒癡”。

變化，在他幾乎能預(yù)料到的時間點，以一種看似“優(yōu)待”、實則更令人心悸的方式，降臨了。

這是一個格外寒冷的清晨，天色灰暗，鉛灰色的云層低垂，仿佛觸手可及。呵出的氣息瞬間凝結(jié)成濃白的霧團，久久不散。陳駿裹緊那件幾乎無法抵御寒氣的舊棉袍，踩著凍得硬邦邦的地面，像往常一樣，走向那間位于分舵邊緣、四面漏風、如同冰窖般的記賬棚。剛走到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前，卻見張彪身邊那位幾乎從不輕易現(xiàn)身的親信韓弟子，已然悄無聲息地佇立在棚外的寒風中，身影挺直，面色一如既往地平淡無波，仿佛這刺骨的寒冷與他無關(guān)。

“陳文書。”韓弟子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穿透寒風，落入陳駿耳中。

陳駿心中猛地一緊，一股不祥的預(yù)感瞬間攫住了他。他臉上迅速堆起恰到好處的恭敬與一絲不安，連忙躬身：“韓大哥？您這是……找小子有事？”

韓弟子目光平靜地掃過陳駿略顯單薄的身子和凍得發(fā)紅的臉頰，語氣沒有任何起伏：“張頭兒有新的安排。從今日起，你不用再在這邊處理那些陳年舊賬了。”

陳駿的心跳漏了一拍，臉上適時地露出混雜著茫然、些許惶恐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之色：“這……韓大哥，是小子……小子之前哪里做得不妥當，惹得張頭兒不快了嗎？”他將一個底層小人物面對上位者突然變更指令時的那種忐忑不安，演繹得淋漓盡致。

韓弟子微微搖了搖頭，依舊面無表情：“不必多慮。張頭兒是念你前番受驚，身上傷勢也未盡愈，這記賬棚過于陰冷，不利于將養(yǎng)。且近年關(guān)，幫中雜務(wù)雖減，但一些往來文牘需人整理。舊賬清理，暫可放緩。”

他頓了頓，側(cè)身做了個“請”的手勢，語氣不容置疑：“隨我來吧，帶你去新的辦事之處。”

陳駿心中疑竇叢生，如同沸水翻滾，但面上不敢有絲毫表露，只能低眉順眼地應(yīng)了聲“是，有勞韓大哥引路”，便默默跟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

韓弟子腳步沉穩(wěn)，帶著陳駿并未走向分舵核心區(qū)域那些較為寬敞溫暖的廳堂，而是穿過了幾重相對僻靜、值守也明顯松散許多的院落，最終來到一處靠近分舵后側(cè)庫房區(qū)的小院。這小院位置隱蔽，院墻高大，院內(nèi)只有一間孤零零的坐北朝南的廂房，看起來比記賬棚規(guī)整不少，至少門窗齊全，糊窗的桑皮紙也未見大的破損。

韓弟子上前，推開那扇看起來頗為厚實的木門。廂房內(nèi)光線尚可，面積不大，但收拾得頗為干凈。靠窗擺放著一張半新的柏木書案和一把配套的木椅，案上整齊地擺放著文房四寶，甚至還有一盞擦拭得锃亮的黃銅油燈和一個小小的、正散發(fā)著微弱熱量的炭盆。墻角立著一個空空蕩蕩的書架，只有零星幾本冊子散落著。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墨香和木料氣味，雖然依舊清冷，但比起那如同冰窟的記賬棚，已是天壤之別，甚至可以說是一種“優(yōu)待”了。

“以后，你就在此處辦事。”韓弟子指了指書案，語氣平淡地交代任務(wù)，“主要負責近期碼頭往來船只的登記造冊、貨單的初步核對與歸檔，以及……協(xié)助整理一些與各碼頭頭領(lǐng)、以及與幫中有往來的一些重要人物相關(guān)的文書紀要。事情瑣碎，需格外仔細，不得有誤。張頭兒吩咐了，你識文斷字，心思也算縝密，這些事交予你，他方能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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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駿聽著，心中非但沒有絲毫暖意，反而如同被一盆冰水從頭澆到腳，徹骨的寒意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這看似是“體恤”和“提拔”，給了他一個相對獨立、安靜、甚至有些“特權(quán)”的辦公環(huán)境，還接觸到了更“核心”、更敏感的事務(wù)——與各碼頭頭領(lǐng)、重要人物往來的文書紀要！這絕非一個普通文書，尤其是一個來歷不明、底細不清的新人所能輕易觸及的領(lǐng)域！

張彪為何突然如此“信任”他？為何將他安置在這樣一個既相對獨立（便于某些“意外”發(fā)生？）、又顯然處于更嚴密監(jiān)控之下（這小院的位置……）的地方？還賦予他接觸幫派內(nèi)部人際脈絡(luò)和利益網(wǎng)絡(luò)信息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