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沁芳園”文會上那場關(guān)于“禮法”與“變通”的理念交鋒之后,陳駿在江寧城的處境變得微妙而復雜。他依舊棲身于“清溪坊”那家名為“墨韻閣”的客棧,但空氣中似乎彌漫著一種無形的張力。往日里對他這個長期住客還算熱情的店家伙計,如今眼神中多了幾分謹慎與疏離,服務依舊周到,卻少了份隨意攀談的親近感。他常去的幾家茶館書肆,也似乎總有幾個看似尋常、但氣息沉穩(wěn)、目光偶爾會不經(jīng)意掃過他的茶客或讀者。陳駿的“弈”意何其敏銳,自然察覺到了這些若有若無的監(jiān)視。他心知肚明,自己這個“異數(shù)”已然正式進入了慕容家這頭龐然大物的視野。然而,預料中的直接沖突或驅(qū)逐并未發(fā)生,反而在文會風波平息后的第四日傍晚,一份出乎意料、規(guī)格極高的請柬,由一位身著慕容家低級執(zhí)事服飾、舉止得體、言語恭敬的中年人,親自送到了他的客房。
請柬本身便是一件藝術(shù)品。以上好的灑金暗紋宣紙制成,邊緣以摻有金粉的墨線勾勒出繁復的九瓣蓮花家徽圖案,展開后隱隱有暗香浮動。內(nèi)容是以慕容世家當代家主慕容博的名義,措辭典雅客氣,邀請“陳駿先生”于五日后,移步慕容府邸核心區(qū)域的“漱玉軒”,參加一場為家族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老賀壽而設的“家宴”。請柬中特意提及,因聞陳駿在文昌文會上“學識淵博,見解不凡”,特此相邀,以期“煮酒論道,共襄雅集”。
手持這份沉甸甸的請柬,陳駿在窗邊靜立良久。這絕非簡單的文人雅集請?zhí)D饺莞〉募已纾绕涫且约抑髅x發(fā)出的正式邀請,參與者非富即貴,皆是江南道乃至帝國層面與慕容家關(guān)系密切的重量級人物,或是極具潛力的盟友。這更像是一種試探,一種“驗看成色”的儀式,也是一種無形的壓力——既是示好,也是威懾。接受,意味著他將更深地踏入慕容家的勢力范圍,置身于最危險的漩渦中心;拒絕,則無異于公開決裂,此前所有的低調(diào)隱忍都將付諸東流,立刻會面臨最直接的打壓。
指尖輕輕拂過請柬上凸起的蓮花紋路,陳駿眼中閃過一絲決然的光芒。避而不戰(zhàn),非“弈”者風范。既然對方已擺下這“鴻門宴”,自己豈能畏縮不前?正好借此良機,親眼目睹這世家大族最核心的運作場景,近距離觀察那些掌握權(quán)柄的人物,印證自己多月來對慕容家統(tǒng)治模式的推斷。風險與機遇并存,這或許正是突破當前僵局、進一步磨礪己道的契機。他鋪開信紙,研墨潤筆,以一手端正而不失風骨的楷書,寫下了措辭謙遜得體的回帖,表示“謹遵雅命,定當準時赴約”。
接下來的五日,陳駿并未因即將到來的盛宴而心緒不寧,反而更加沉靜。他如常讀書、靜坐、在城中漫步觀察,只是將“弈”意的感知提升至更精微的層次,仔細體會著這座城池在慕容家統(tǒng)治下那看似平靜無波、實則暗流洶涌的獨特“韻律”。他注意到,城中關(guān)于“文昌文會”上那場辯論的零星傳聞并未完全平息,反而在一些士子圈中悄悄流傳,顯然慕容家并未強行壓制,這種放任的態(tài)度本身,就耐人尋味。
赴宴當日,黃昏時分,夕陽為江寧城鍍上一層金輝。陳駿換上了一套新漿洗過的月白色細棉布長衫,這是江南士子常見的裝束,既不失禮數(shù),又不過分顯眼。他將周身氣息收斂得更加圓融內(nèi)斂,維持在通絡中期應有的水準,確保自己看起來就像一個有些修為、但絕非驚世駭俗的普通游學士子。仔細檢查周身,確認沒有任何可能引起誤會的兵刃或特殊物品后,他深吸一口氣,步出客棧,融入了華燈初上的街市人流,向著內(nèi)城方向不疾不徐地走去。
越靠近慕容府邸所在的區(qū)域,氣氛越發(fā)肅穆。高墻深院,朱門緊閉,巡邏的甲士明顯增多,盔甲鮮明,眼神銳利,步伐整齊劃一,散發(fā)著精悍的氣息。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無形的威壓感。抵達府邸正門時,景象更是令人屏息。兩扇巨大的朱漆銅釘大門洞開,門前廣場開闊,矗立著威嚴的石獅與華表。數(shù)十名身著玄色重甲、氣息沉凝如岳的護衛(wèi)分立兩側(cè),目光如電,仔細查驗著每一輛裝飾華貴、絡繹不絕駛來的馬車以及每一位步行而來的賓客。盡管賓客皆身份尊貴,但在此地,無不神色恭謹,舉止收斂。
陳駿遞上請柬,一名身著綢緞長衫、面容清癯、目光精明的外院總管模樣的老者親自驗看。老者看到“陳駿”二字時,眼中閃過一絲極快難以捕捉的訝異,隨即臉上堆起恰到好處的恭敬笑容,微微躬身:“原來是陳先生,久仰。家主已有吩咐,請您隨我來。”態(tài)度客氣,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疏離感。
跟隨引路者,陳駿踏入了這座聞名帝國的世家府邸。入門瞬間,仿佛跨越了一道無形的界限,外界塵世的喧囂瞬間被隔絕。府內(nèi)別有洞天,氣象萬千。亭臺樓閣,飛檐斗拱,依地勢起伏,錯落有致,規(guī)模之大,遠超想象。漢白玉鋪就的甬道蜿蜒曲折,兩旁古木參天,多是數(shù)百年的香樟、銀杏,奇花異草遍布,許多是外界難覓的珍稀品種,由專人精心侍弄。巨大的太湖石點綴其間,形態(tài)奇崛,意境空靈。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名貴的龍涎香與花草清香混合的氣息。往來穿梭的侍女仆從,皆身著統(tǒng)一的素雅服飾,步履輕盈,悄無聲息,訓練有素,顯示出極高的規(guī)矩。整個府邸奢華到極致,卻毫無暴發(fā)戶的俗氣,每一處細節(jié)都透露出沉淀了數(shù)百年、深入骨髓的世家底蘊與一種不怒自威的莊嚴氣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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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會地點“漱玉軒”位于府邸深處,是一座臨水而建的宏偉大廳。軒前是一片開闊的鏡湖,水面如鏡,倒映著滿天星火與軒中輝煌的燈火。軒體以珍貴的金絲楠木為主體結(jié)構(gòu),雕梁畫棟,極盡精巧。踏入軒內(nèi),更是令人驚嘆。屋頂高懸,鑲嵌著數(shù)百顆大小均勻的夜明珠,散發(fā)出柔和而明亮的光輝,將大廳照得亮如白晝。地面鋪著來自西域的繁花地毯,圖案華麗,踩上去柔軟無聲。四周墻壁上懸掛著不少前朝乃至更早時期的名家真跡字畫,隨意一幅都價值連城。多寶格內(nèi)陳列著各式古玩玉器、奇珍異寶,熠熠生輝。大廳中央,數(shù)十張紫檀木雕花大案按特定方位擺放,構(gòu)成一個隱含陣法意味的格局,案上已擺滿鎏金銀餐具和晶瑩剔透的琉璃酒盞,在珠光下流光溢彩。
此時賓客已到了大半,三五成群,低聲交談。男子大多衣冠楚楚,氣度不凡,或為身著官袍的實權(quán)官員,或為錦衣華服的世家子弟,或為氣息沉穩(wěn)的武道高手,或為大腹便便卻眼神精明的巨賈;女子則珠圍翠繞,環(huán)佩叮當,舉止優(yōu)雅,談吐不俗。整個大廳彌漫著一種低調(diào)而奢華的氛圍,人人衣著光鮮,言談舉止卻都克制有禮,保持著一種微妙的距離感。
引路總管將陳駿引至靠近大廳一側(cè)、視野尚可但并非核心區(qū)域的一張案幾后坐下。這個位置安排得頗具深意,既表明了他“受邀賓客”的身份,又明確了他的“客位”與“邊緣”屬性,顯示出慕容家對他既重視又疏離的復雜態(tài)度。陳駿坦然落座,目光平靜地掃視全場,心神已然晉入空明的“弈”境,如同最精密的全息掃描儀,開始捕捉空氣中流動的無數(shù)信息碎片——氣息的強弱、眼神的交匯、言語的弦外之音、座次的微妙差異……
不久,慕容世家核心人物陸續(xù)登場。最后現(xiàn)身的是家主慕容博,一位年約五旬、面容清癯、雙目開闔間精光內(nèi)蘊、不怒自威的老者,他僅穿一襲簡單的玄色常服,卻自然成為全場的焦點,一舉一動都牽引著所有人的目光。他身后跟著數(shù)人,包括曾有一面之緣、神色平和的慕容瑜長老,面色平靜如水、看不出喜怒的慕容清,以及那位在文會上與他辯論、此刻垂手侍立、神色恭謹?shù)哪饺莴k。慕容博步履沉穩(wěn),走到主位,并未多言,只是舉杯簡單致辭,感謝諸位來賓,聲音平和卻清晰地傳遍大廳每個角落,宣布壽宴開始。沒有冗長的儀式,卻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
絲竹之聲悠揚響起,一隊隊容貌姣好、訓練有素的侍女如行云流水般端上珍饈美饈。許多菜肴用料之珍稀、烹制之精巧,是陳駿聞所未聞的。然而,他的注意力完全不在口腹之欲上。他清晰地感知到,這場看似賓主盡歡的壽宴,實則是慕容家龐大關(guān)系網(wǎng)絡一次集中展示與緊密編織的關(guān)鍵場合。每一句看似隨意的寒暄,每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交換,每一次禮節(jié)性的敬酒,甚至每一個座次的安排,都蘊含著豐富的信息,是一場無聲的權(quán)勢博弈與利益交換。
他看到,江南道官署的幾位重量級官員,對慕容博執(zhí)禮甚恭,言談間不乏對慕容家“鎮(zhèn)守東南,功在千秋”的贊譽,而慕容博則淡然應對,顯得游刃有余,雙方關(guān)系顯然根深蒂固。幾位來自帝國其他重要州郡、實力雄厚的世家代表,如西陲“鎮(zhèn)西侯”的特使、北地“隴西李氏”的長老,與慕容家核心成員交談時,語氣親切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謹慎,聯(lián)姻、資源互換、共同開發(fā)邊境貿(mào)易等議題在推杯換盞間被不經(jīng)意地提及。一些富甲一方、掌控著帝國經(jīng)濟命脈的大商賈,如“四海商會”的總會長、“江南鹽鐵使”等,對慕容家更是極盡奉承,顯然其商業(yè)帝國的根基深深扎在慕容家的勢力土壤之中。陳駿甚至注意到,席間有幾位氣息晦澀、裝扮與中原迥異的人物,似乎是海外島國或西域某些隱秘宗派的代表,與慕容家保持著一種若即若離、卻又彼此需要的神秘聯(lián)系。
最讓陳駿深刻體會到世家生存法則的,是席間關(guān)于幾樁重大聯(lián)姻的交談。那位“鎮(zhèn)西侯”的世子,一位身形魁梧、面帶風霜之色的年輕將領,似乎正在與慕容家一位嫡系小姐議親,這顯然是慕容家意圖將影響力深入帝國軍界的重要一步;而慕容家一位以才智著稱的旁系子弟,則被安排迎娶江南一位雖無顯赫爵位、卻獨家掌握著某種珍稀礦產(chǎn)的世家千金,這是典型的資源整合。這些年輕男女在長輩的安排下相見,舉止得體,笑容標準,努力展現(xiàn)著世家子弟的風范,但陳駿敏銳地捕捉到,那位慕容小姐在與未來夫婿應酬時,指尖因緊張而微微顫抖;那位旁系子弟眼神深處則閃過一絲對命運被安排的無奈。個人情感與意愿,在家族宏大的利益棋盤上,輕如鴻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