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漕幫這尊大佛,本郡還有幾家勢力,也是盤根錯節(jié),不容小覷。”雷老鏢頭如數(shù)家珍,“城西的‘四海鏢局’,總鏢頭龍在淵,使得一手出神入化的‘斷魂刀法’,據(jù)說鮮逢敵手,走鏢的路線遍布數(shù)省,黑白兩道都得給幾分薄面,信譽極佳。城南的‘藥王幫’,幫主孫思邈(此孫思邈非彼藥王,恰巧同名),醫(yī)術精湛,尤其擅長用毒解毒,掌控著江南道上近三成的藥材生意,等閑無人敢去招惹,畢竟誰還沒個三病兩痛、求醫(yī)問藥的時候?還有那城東的‘聚賢莊’,莊主陸乘風,據(jù)說交游廣闊,手眼通天,門下網(wǎng)羅了三教九流、奇人異士,專做些……嗯,不太方便擺在明面上說的買賣,消息極為靈通,據(jù)說沒有他們打聽不到的事。”
他頓了頓,又夾起一粒花生米,慢悠悠地咀嚼著,繼續(xù)說道:“至于江湖上的規(guī)矩,說起來條條框框好像很多,其實剝開了看,也簡單。首要一條,便是‘強龍不壓地頭蛇’。不管你來自何方,背后有多大靠山,到了別人的一畝三分地,是龍你得盤著,是虎你得臥著,輕易不要去挑戰(zhàn)本地根深蒂固的勢力,否則,很容易陰溝里翻船。第二條,便是‘錢財開路,人情留線’。出門在外,銀錢要使在明處,該打點供奉的,絕不能省,閻王好見,小鬼難纏;人情要記在暗處,今日留一線,日后好相見,說不定哪天就能救你一命。第三條,也是最要緊、最容易被忽略的一條,”他聲音壓得更低,帶著幾分肅然與告誡,“便是‘禍從口出,病從口入’。不該你看的,把眼睛閉上;不該你問的,把嘴巴縫上;不該你說的,打死也不能吐露半個字。知道得越多,往往死得越快,好奇心不只會害死貓。”
陳駿聽得極為認真,將這些寶貴的經(jīng)驗之談一一刻印在腦海里,尤其是關于漕幫馮舵主與總舵關系微妙的消息,讓他心中微微一動,似乎捕捉到了一絲可能存在的縫隙。他適時地提出一個關鍵問題:“那……雷鏢頭,若是不慎,或是不得已,得罪了某些勢力,又當如何自處?”
雷老鏢頭眼中精光一閃,嘿嘿一笑,露出兩排被煙酒熏得微黃的牙齒,笑容里帶著幾分無奈與冷酷:“那就要看,你得罪的是哪路神仙,以及……你自己究竟有多大斤兩了。若是些上不得臺面的小門小派,或可破財消災,花錢買平安;或可遠走高飛,一走了之,換個地方重新開始。但若是惹上了真正的龐然大物,比如漕幫、四海鏢局這類……”他搖了搖頭,嘆了口氣,臉上的皺紋仿佛更深了,“要么,你有通天徹地的手段,能讓人家奈何不得你,反而敬你畏你;要么,就得趕緊找個更大、更硬的靠山倚仗,尋求庇護;再不然……就得像那鉆洞的地老鼠一樣,藏得深深的,改頭換面,祈禱對方貴人多忘事,早點把你這條小雜魚給忘了。不過,小子,你得記住,這世道,江湖恩怨,血債血償,真正能忘掉仇家的,可不多見吶。睚眥必報,才是常態(tài)。”這話語中,充滿了過來人的滄桑與一種近乎認命的無奈。
接著,雷老鏢頭仿佛打開了一本活的、包羅萬象的江湖百科全書,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起了各地的風土人情、奇聞軼事、江湖規(guī)矩。他從北地邊關的蒼涼大漠、風沙如刀、民風彪悍淳樸,講到南疆十萬大山的濕熱雨林、神秘莫測的蠱術與世代居住其中的奇異種族;從西域古商路的駝鈴悠悠、黃沙漫漫、寶石美玉璀璨奪目,講到東海群島的漁歌唱晚、碧波萬頃、以及神出鬼沒、兇殘狡詐的海寇生涯。他講各地大小幫派的行事風格、特有的禁忌規(guī)矩,講不同地域之間巨大的方言差異、迥異的飲食口味與待客之道,甚至講到某些偏遠州縣、深山老林里獨特的生存之道,比如如何憑經(jīng)驗辨認山中有毒菌菇與可食用野菜,如何應對深山老林里致人死命的瘴氣,如何在絕水的沙漠中憑借星象、植物乃至動物蹤跡尋找救命的水源等等。他的話語生動形象,繪聲繪色,時而語調激昂,如同親臨戰(zhàn)陣,時而低沉緩慢,仿佛陷入久遠回憶,其間夾雜著大量他親身經(jīng)歷的或驚險萬分、或啼笑皆非的故事,聽得人如同身臨其境,欲罷不能。
陳駿始終安靜地聽著,如同最虔誠的學生,很少插話打斷,只是偶爾在關鍵處、或是有不解之處,提出一兩個簡短卻總能切中要害的問題,顯示出他遠超年齡的理解力、洞察力和極強的求知欲。他就像一塊久旱逢甘霖的土地,貪婪地吸收著這些從任何書本上都絕無可能學到的、無比寶貴的江湖生存經(jīng)驗與智慧。這些信息,極大地開闊了他的視野,彌補了他出身底層、早年困于潞州一隅所帶來的見識不足的致命短板,對他未來能否在這險惡的江湖中立足、乃至更好地生存下去,至關重要。
夕陽漸漸西沉,將天邊渲染成一片絢爛的橘紅與瑰紫。雷老鏢頭碗中的酒已見底,碟中的花生也所剩無幾,他拍了拍衣服上沾著的花生皮碎屑,滿足地打了個酒嗝,站起身,笑道:“人老了,就愛絮叨,陳年舊事翻出來嚼舌頭,陳公子你可別嫌老漢啰嗦煩人才好。這些零零碎碎的見識,公子姑妄聽之,或許將來行走在外,遇上些溝溝坎坎,能有點微不足道的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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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駿也隨之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對著雷老鏢頭,鄭重地拱手,深深一揖:“雷鏢頭今日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金玉良言,字字珠璣,令晚輩茅塞頓開,受益匪淺。此恩此情,晚輩銘記在心。”這一禮,發(fā)自肺腑,充滿了真誠的敬意與感激。與雷老鏢頭這一番酣暢淋漓的長談,其收獲之大,對他而言,遠超任何靈丹妙藥或金銀財寶。
雷老鏢頭見狀,連忙擺手,豪爽地笑道:“公子言重了,言重了!你對我等有救命大恩,這點閑話碎語,算得什么報答!日后公子若有用得著老朽這把老骨頭的地方,只要不違背江湖道義,不傷天害理,盡管開口!老漢絕無二話!”說罷,哈哈一笑,提起酒壺,腳步略顯蹣跚卻依舊沉穩(wěn)地轉身回了自己房間。
陳駿獨自站在老槐樹下,虬結的枝干在夕陽下拉出長長的影子。他望著天邊最后一抹即將被夜幕吞噬的晚霞,目光深邃如古井。雷老鏢頭的話語,如同在他面前緩緩展開了一幅浩瀚、真實、細節(jié)豐富且危機四伏的江湖萬里圖卷,不再僅僅局限于潞州城那一隅之地的陰謀詭計與血腥廝殺。漕幫內部看似穩(wěn)固實則暗流涌動的權力斗爭、鄞州郡盤根錯節(jié)的各方勢力分布、大江南北迥異的風土人情與潛在的機遇風險、江湖中或明或暗、必須遵守或巧妙利用的規(guī)則禁忌……這些紛繁復雜的信息如同潮水般涌入他的腦海,需要他靜下心來,慢慢梳理、消化、整合,形成屬于自己的認知地圖。更重要的是,通過與雷老鏢頭這番深入交談,他更加確信,周老東家這支遭遇重創(chuàng)的商隊,目前對他而言是相對安全且懷有善意的,可以借此難得的機會,徹底養(yǎng)好傷勢,并依托他們作為跳板,更安全、更有效地獲取關于外界,尤其是關于鄞州郡漕幫最新動向的消息。
接下來的幾天,陳駿的傷勢在精心調理下恢復得極快。他依舊保持著深居簡出的習慣,但偶爾也會在天氣晴好的午后,到院中散步,看似隨意地與商隊中其他一些見識較廣、口風較嚴的伙計或護衛(wèi)閑聊幾句。他總能巧妙地引導話題,在不引起對方警覺的情況下,獲取一些關于郡城內物價、近期發(fā)生的趣聞軼事、或是某些行業(yè)內部不成文規(guī)矩的零碎信息,不斷補充和完善著自己對鄞州郡的認知拼圖。他對周老東家和雷老鏢頭始終保持著一份恰到好處的感激與尊敬,但也維持著一種不易接近的、帶著些許神秘色彩的距離感,既不過分親近惹人猜疑,也不顯得孤傲難以相處。
周老東家作為久經(jīng)世故的商人,似乎也敏銳地察覺到了陳駿這種刻意保持的低調與距離,但他并未點破,只是將感激之情化為更加細致周到的照顧,同時暗中嚴厲吩咐所有知情的伙計護衛(wèi),對這位“恩公”的來歷背景絕口不提,對外統(tǒng)一口徑,只說是途中偶遇、仗義出手相助的游學士子,以免節(jié)外生枝,給陳駿或商隊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休整了約七八日后,陳駿肋下的傷口已完全愈合,只留下一道粉紅色的新疤,體內氣息也因連日靜心修煉而愈發(fā)充盈靈動,精神狀態(tài)恢復到了最佳水平。周老東家見陳駿氣色紅潤,行動如常,便前來與他商議,打算次日一早便啟程進入鄞州郡城,一來將此次劫后余生的少量貴重貨物交割給城中的鋪面,二來也為陳駿在城內尋一處更安靜、舒適、便于長期調養(yǎng)的住所,以徹底恢復元氣。
陳駿略作思索,便點頭應允。他知道,這段相對平靜的休養(yǎng)期即將結束。鄞州郡城,這個新的、更大的舞臺,已然近在眼前。等待他的,是福是禍,是機遇還是陷阱,此刻猶未可知。但此刻的他,經(jīng)過這十余日的精心調養(yǎng)與“充電”,已不再是那個剛剛從潞州腥風血雨中逃出、傷疲交加、茫然四顧的驚弓之鳥。他的眼神更加沉靜深邃,心思更加縝密周詳,對即將面對的廣闊而復雜的江湖,也有了遠比之前清晰和深刻的認知與心理準備。
夜幕再次降臨,貨棧中各屋陸續(xù)點亮燈火。陳駿盤膝坐在床上,心境澄澈明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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