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速之客的闖入與離去,如同一塊投入滾沸油鍋的寒冰,瞬間炸裂后又迅速消弭于無形,卻在忠義堂內留下了一片難以驅散的、粘稠而冰冷的沉寂。喧囂的聲浪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扼住喉嚨,徒勞地掙扎了幾下,便萎頓下去,只剩下杯盤狼藉的殘響和眾人粗重而壓抑的呼吸。紅燈籠投下的光線似乎也黯淡了幾分,空氣中原本濃烈到令人頭暈目眩的酒氣,此刻聞起來卻帶著一股發酵過度的酸腐味道,混合著未散的震驚與疑慮,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張彪那句“宴席繼續”的命令,像一道冰冷的鞭痕,抽散了凝滯的空氣,卻無法驅散彌漫在空氣中的不安。幫眾們重新落座,機械地舉起酒杯,目光卻游移不定,竊竊私語聲如同潮水退去后沙灘上細碎的泡沫。猜拳行令的呼喝變得有氣無力,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虛張聲勢;原本豪放的笑聲也干澀起來,眼神交匯間充滿了心照不宣的驚疑。那落魄文士鬼魅般的身影,尤其是那套看似踉蹌、實則精妙到令人匪夷所思的步法,如同一幅詭異的畫卷,深深烙印在每個人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趙虎坐在主位下首,臉色陰沉得能擰出水來,手中的酒杯被他無意識地攥緊,指節發白。他不再與身旁的親信交談,目光低垂,偶爾抬起掃視全場時,眼底深處閃過一絲難以掩飾的焦躁與驚悸。他麾下的那些親信,如癩頭等人,也如同被霜打的茄子,蔫了下去,不再四處活躍敬酒,只是悶頭喝酒,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
陳駿依舊蜷縮在末席最陰暗的角落,背脊微微抵著冰冷粗糙的磚墻,試圖汲取一絲微不足道的涼意,以平復內心翻江倒海般的震撼。他低垂著頭,雙手規規矩矩地放在并攏的膝蓋上,一副被方才變故嚇得魂不守舍的怯懦模樣。但在他低垂的眼簾之下,那雙瞳孔卻因極度的震驚與高速的思考而微微收縮,如同最精密的透鏡,將剛才那短暫卻驚心動魄的一幕幕,在腦中反復慢放、剖析。
那文士的每一步“踉蹌”,每一次看似巧合的“失衡”與“閃避”,此刻在他腦中清晰得如同刀刻斧鑿。那絕非凡俗武夫依靠蠻力與速度所能企及,那是一種融入骨髓的本能,一種對力量、角度、時機妙到毫巔的掌控,一種將“醉意”化為無形甲胄、將“狼狽”演繹成絕世身法的玄奧境界!這完全顛覆了陳駿此前對于此世武學的認知框架。張彪的武功,是如山岳般沉渾厚重的力量碾壓;而此人的技藝,則如清風流水,無跡可尋,卻無處不在,透著一種近乎于“道”的瀟灑與超脫。
風險!巨大的風險如同冰錐,刺穿著他的理智。與此等來歷不明、深淺莫測的神秘人物產生任何交集,都可能將自己卷入無法預測的漩渦,招致滅頂之災。張彪那最后深不可測的一瞥,趙虎眼中閃爍的驚疑,都明確預示著此事絕不會輕易了結。
然而,就在這冰封的警惕之下,一股灼熱的、近乎本能的沖動,如同地底奔涌的巖漿,頑強地沖擊著他謹小慎微的外殼。機遇!一個可能此生僅有一次的機遇!在這暗流洶涌、殺機四伏的泥潭中,若能與這等超然物外的高手結下一絲哪怕微乎其微的善緣,或許就在未來某個生死一線的絕境中,能換來一線逆轉乾坤的生機?這念頭如同毒蛇的誘惑,充滿了致命的吸引力,卻又閃爍著令人無法抗拒的微光。這是一場以性命為注的豪賭,賭贏了,海闊天空;賭輸了,萬劫不復。
理智與沖動,恐懼與渴望,在他腦中激烈交鋒,撕扯著他的神經。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極其隱晦地,掃過自己桌角那壺幾乎未動的、專門配給文書人員的、口感相對溫和的“黃酒”。酒液在粗糙的陶壺中微微晃動,映照著搖曳的燈火,仿佛在無聲地催促著他做出抉擇。
堂內,那落魄文士的身影已搖搖晃晃地穿過了大半個廳堂,接近了洞開的大門。把守在那附近的幾名幫眾,雖然得了張彪的默許,不敢再上前阻攔,但臉上戒備與嫌惡的神色絲毫未減,如同躲避瘟疫般,下意識地側身讓開道路,目光復雜地目送這個古怪的醉鬼離去。
文士的腳步愈發虛浮,仿佛下一瞬就要癱軟在地,嘴里依舊含糊地嘟囔著無人能懂的謝語或醉話,對周遭那些或警惕、或鄙夷、或好奇的目光渾然不覺。
就是此刻!再猶豫,就將錯失這電光石火般的時機!
陳駿猛地一咬舌尖,尖銳的刺痛感瞬間驅散了最后一絲遲疑,一股豁出去的決絕涌上心頭。他像是被什么東西驚嚇到一般,有些慌亂地站起身,動作略顯突兀,立刻引來了附近幾道疑惑的視線。他臉上迅速堆疊起那種慣有的、帶著十足怯懦和討好意味的笑容,仿佛急于彌補什么或表現自己,一把抓起桌上那壺黃酒,腳步有些“踉蹌”地、小跑著朝著那即將邁出大門的文士背影追去。
他的舉動,在這片壓抑的沉寂中顯得格外刺眼。不少目光立刻聚焦過來,包括主位上張彪那平靜無波卻重若千鈞的注視,以及趙虎那陰鷙眼神中一閃而過的譏誚。周圍甚至響起了幾聲極輕微的、帶著嘲諷意味的嗤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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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駿對這一切恍若未聞,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他強忍著巨大的緊張感,氣喘吁吁地追上那文士,在距離他還有兩三步遠的地方停下,微微躬下身,雙手略顯“顫抖”地捧起那壺黃酒,用一種恰到好處的、混合著緊張、卑微和一絲討好意味的語調,開口說道:
“這……這位先生!請……請您留步!”
那文士聞聲,醉醺醺地轉過身,散亂的發絲下,那雙原本迷離的醉眼,似乎極其短暫地聚焦了一瞬,如同黑暗中劃過的微弱星火,落在了陳駿那張寫滿“惶恐”的臉上,以及他手中那壺酒上。
陳駿感到那目光掃過,皮膚仿佛被冰冷的羽毛拂過,激起一陣戰栗。他深吸一口氣,繼續用那種人畜無害的、甚至帶著點結巴的語氣急切地說道:
“先……先生真是海量!方才……方才那碗燒刀子性子太烈,怕是……怕是燒灼喉嚨。這……這是小子桌上未動過的黃酒,性子……性子溫和許多,或許……或許能潤一潤……也算……也算小子一點心意,給先生……賠個不是,方才……方才驚擾了先生雅興……先生若……若不嫌棄,萬請笑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