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彪為何突然如此“信任”他?為何將他安置在這樣一個既相對獨立(便于某些“意外”發生?)、又顯然處于更嚴密監控之下(這小院的位置……)的地方?還賦予他接觸幫派內部人際脈絡和利益網絡信息的機會?
幾乎在瞬間,一個冰冷的念頭如同毒蛇般竄入他的腦海——餌!他是一個被精心布置的誘餌!張彪的真正目標,是“酒癡”!他給予的這點“自由”和“信任”,不過是為了讓“餌料”看起來更鮮活、更誘人,活動范圍更大些,以便能吸引那條神秘莫測的“大魚”上鉤!這個相對獨立的廂房,就是精心選擇的“釣點”,周圍必然布滿了張彪的眼睛,甚至可能設下了陷阱,只等“酒癡”再次因自己而現身!
想通了這一層,陳駿感覺自己的血液都快凝固了。但他臉上卻迅速調整出受寵若驚、又帶著誠惶誠恐、仿佛不堪重負的神情,連忙深深躬身,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微顫:“這……這如何使得?韓大哥,小子才疏學淺,入幫日淺,如此重任,實在……實在惶恐!萬一有所疏漏,誤了幫中大事,小子萬死難辭其咎啊!”
韓弟子靜靜地看了他幾息時間,那目光平靜無波,卻仿佛能穿透皮囊,他緩緩開口,語氣依舊平淡,卻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冷硬:“張頭兒既做此安排,自有他的考量。你只需牢記本分,盡心辦事,謹言慎行。不該問的不同,不該看的不看,做好分內之事,足矣。”最后四個字,語氣微重,帶著明確的警告意味。
“是,是!小子明白!定當恪盡職守,謹遵教誨,絕不敢有負張頭兒信任!”陳駿將頭垂得更低,語氣充滿了順從與感激,將一個小人物突然得到重用時的惶恐與決心表現得恰到好處。
韓弟子不再多言,微微頷首,轉身便離開了小院,腳步聲很快消失在寒冷的空氣中。
廂房內,只剩下陳駿一人。他緩緩直起身,環顧這個“新”環境。炭盆散發的微弱熱量,勉強驅散著空氣中的寒意,書案整潔,油燈明亮,一切都顯得那么“正常”,甚至可以說是一種“優待”。但他卻感覺如同置身于一個裝飾精美、卻暗藏致命機關的囚籠之中,無形的枷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沉重和令人窒息。張彪這一手,可謂老辣至極。將他從繁瑣且無直接危險的舊賬堆中“解放”出來,賦予他看似更大的活動空間和接觸敏感信息的機會,實則是將他推到了一個更醒目、也更危險的焦點位置。他就像被放在透明琉璃罩中的珍稀昆蟲,一舉一動都暴露在暗處的審視之下,而目的,就是為了吸引那只不知隱藏在何處的、更危險的“捕食者”。
他在漕幫分舵中的地位,因此變得極其微妙而脆弱。表面上,他似乎因為“識字細心”、“傷勢需靜養”而得到了些許“照顧”和“重用”。偶爾遇到一些底層幫眾或低級頭目,對方的態度也隱約多了幾分客套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仿佛在猜測他為何突然得了張彪的“青眼”。但陳駿心知肚明,這看似提升的地位,如同陽光下的肥皂泡,絢麗卻一觸即破,完全維系于張彪的算計和“酒癡”這個最大的不確定因素之上。一旦“酒癡”不出現,或者出現了卻未能如張彪所愿被“釣”到,那自己這個“無用”的誘餌,下場可想而知。
他必須比以往更加小心、更加謹慎地走好每一步。張彪希望他成為“活餌”,他暫時無力反抗這安排,但絕不能真的淪為毫無價值的、隨時可棄的犧牲品。他需要利用這有限的“自由”和接觸更敏感信息的機會,為自己爭取更多的籌碼和生機,同時,要最大限度地避免引起張彪的進一步猜忌,或者觸動其他潛在敵人的神經。
接下來的日子,陳駿以一種近乎苛刻的謹慎和專注,履行著新的職責。他處理碼頭船只登記和貨單核對時,條理清晰,字跡工整,核對嚴謹,展現出足夠的專業和可靠,讓人挑不出錯處。而對于那些涉及各碼頭頭領乃至更上層人物往來的文書紀要,他則嚴格遵循“不該看的不看”的原則,只進行最基礎的格式整理、編號歸檔,絕不深究內容的具體含義,更不對外透露半分,完美地扮演著一個本分、可靠、守口如瓶、且深知進退的文書角色。他甚至刻意在某些無關緊要的細節上,表現出些許“笨拙”或“需要請示”的姿態,以強化自己“能力有限、謹小慎微”的形象。
同時,他并未放棄自己的“主動出擊”,只是方式變得更加隱秘和高效。在新的環境下,他利用整理文書的機會,以一種看似隨意、實則極具目的性的方式,留意并記憶那些可能與“意境”、“古籍”、“潞州府”舊案、乃至任何與“酒癡”行為模式相似的奇人異士相關的蛛絲馬跡。他變得更加沉默寡言,但耳朵卻如同最靈敏的傳感器,捕捉著一切可能有用的風聲碎語。他將所有收集到的信息,在腦海中分門別類,與之前的線索相互印證,不斷修正和豐富著對自身處境和潛在威脅的認知圖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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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夜幕降臨,回到那間依舊冰冷但相對私密的雜物房,他不再僅僅是被動地忍受寒冷和疲憊,而是開始以更積極、更有條理的方式,去探索、去試圖駕馭自身那被“酒癡”評為“很有意思的底子”和“很亂的意”。他回憶“酒癡”那晚看似踉蹌、實則玄妙的每一步,結合自己搜集到的關于“意境”的碎片化描述,嘗試以最微小的幅度,調動意念,感知體內那絲微弱而詭異、帶著燥意的氣感,試圖在絕對的靜止中,尋找那一絲掌控的可能,哪怕只是讓那狂暴的“亂”,變得稍微“馴服”一點點。
他知道,自己當前的處境,就像暴風雨海洋中一艘被放棄了舵輪、卻被系上了醒目浮標的小舟。張彪是那個放下浮標、靜觀其變、甚至期待風暴更猛的垂釣者。“酒癡”是遠處那盞明滅不定、不知是指引生路還是昭示礁石的燈塔。而他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船體被巨浪拍碎或被暗礁撞沉之前,拼命學會在驚濤駭浪中保持平衡,甚至嘗試著,去理解并利用這風暴本身的力量。
這新的身份,是危機,但也或許是轉機。這看似被當作“餌料”的屈辱處境,固然兇險萬分,但也給了他一個相對清晰的舞臺和有限的活動空間。他必須利用好這個舞臺,在各方勢力的注視下,演好自己被賦予的角色,同時,在無人察覺的角落,悄悄磨礪自己的感知,積蓄那微薄卻可能至關重要的力量,為那不知何時會到來的、決定最終命運的時刻,做好最充分的準備。
窗外,北風依舊不知疲倦地呼嘯著,卷起地上的雪沫,抽打著窗紙。廂房內,油燈的光芒穩定地燃燒著,在墻壁上投下陳駿伏案疾書的、看似平靜的身影。然而,在那平靜的外表之下,是如同暗流般洶涌的思慮、警惕與決絕。餌已入水,垂釣者穩坐釣臺,靜待魚兒咬鉤。而水中那看似無助的餌料,卻也在黑暗中,睜大了警惕的雙眼,不僅注視著垂釣者的動向,更在尋找著一切可能掙脫魚鉤、甚至反噬垂釣者的渺茫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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