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先生真是海量!方才……方才那碗燒刀子性子太烈,怕是……怕是燒灼喉嚨。這……這是小子桌上未動過的黃酒,性子……性子溫和許多,或許……或許能潤一潤……也算……也算小子一點心意,給先生……賠個不是,方才……方才驚擾了先生雅興……先生若……若不嫌棄,萬請笑納……”
他的話,將一個被嚇壞了的、試圖用最卑微方式討好強者以免被遷怒的小人物心態,演繹得淋漓盡致。姿態低到了塵埃里,理由也牽強附會,完全符合他“怯懦文書”的人設。
那落魄文士停下了腳步,歪著頭,散亂發絲間的目光似乎更加“專注”地“打量”著陳駿。堂內昏暗的光線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陰影,看不清他具體的表情。周圍的幫眾有的面露不屑,覺得這馬屁拍得實在拙劣;有的則漠不關心。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拉長、凝滯。
忽然,那文士咧嘴一笑,露出那口與他落魄外表不甚相稱的整齊白牙,含糊道:“哦?還……還有酒?小兄弟……倒是……倒是心細如發,懂得……體貼人……”他毫不客氣,伸出那只骨節分明、卻沾著油污和塵土的手,一把接過了酒壺。在他的手指與陳駿的手掌接觸的剎那,陳駿清晰地感覺到,那指尖傳來一種異樣的、溫潤而穩定的觸感,完全不像一個醉漢應有的虛浮,反而像蘊含著某種深沉的力量。
文士沒有道謝,也沒有再多看陳駿一眼,仿佛這不過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舉起酒壺,仰起頭,喉結滾動,發出暢快淋漓的“咕咚”聲,竟將那一壺黃酒如同飲水般,頃刻間飲得一滴不剩,動作流暢自然,沒有絲毫醉態。
飲畢,他隨手將空酒壺塞回陳駿手中,用臟污的袖子抹了抹嘴角,哈哈一笑,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喧囂的清晰度:“酒不錯!小兄弟……有心了!”
說完這最后五個字,他不再有絲毫停留,轉身,依舊邁著那看似踉蹌、實則暗合某種玄妙韻律的步子,搖搖晃晃地踏出大門,身影迅速被外面濃稠的黑暗吞噬,消失無蹤。
自始至終,除了那句“有心了”,他未對陳駿再多說一個字,更沒有流露出任何值得旁人深究的特殊表情。
陳駿雙手捧著那只尚帶著對方體溫和酒氣的空酒壺,僵立在原地,臉上依舊保持著那副不知所措的、略帶惶恐和茫然的表情,仿佛還沒從這突如其來的“互動”中回過神來。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背后那些或鄙夷、或譏諷、或完全漠然的目光。然而,他全身的血液,卻在那文士最后深深看他一眼、以及說出“有心了”三個字的瞬間,仿佛逆流而上,直沖頭頂,隨即又迅速冷卻,帶來一種冰火交織的戰栗。
那一眼,看似隨意一瞥,但在與之對視的剎那,陳駿分明感受到,那迷離的醉意如同潮水般退去,顯露出一雙深邃如古井、清明如秋水的眸子!那眼神中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訝異,一絲了然的玩味,一絲難以言喻的審視,更有一絲……仿佛看穿了他所有偽裝與內心掙扎的洞徹之光!沒有言語,但那一眼,仿佛在說:“小子,你的心思,我明白了。”
沒有承諾,沒有暗示,只有一句模棱兩可的“有心了”和一個洞悉一切的眼神。
陳駿站在原地,直到那身影徹底消失在門外的黑暗中,才仿佛被抽干了力氣,抱著空酒壺,低著頭,腳步有些虛浮地、在幾聲壓抑不住的嗤笑聲中,快步走回自己的角落,重重地坐回凳子上,將頭深深埋下,肩膀微微聳動,仿佛因羞窘和無地自容而瑟瑟發抖。
堂內殘余的喧囂繼續著,卻更像是一種徒勞的掩飾。宴席最終在一種意興闌珊、各懷鬼胎的氣氛中草草收場。
陳駿隨著稀疏的人流默默走出忠義堂,凜冽的寒風如同冰水潑面,瞬間穿透單薄的衣衫,卻無法冷卻他胸腔內那顆仍在劇烈跳動、混雜著后怕、興奮與巨大期待的心。他冒險遞出的那一壺酒,如同在無盡黑暗的深淵邊緣,投下了一顆微小的石子。他不知這顆石子會激起怎樣的漣漪,甚至不知它是否會無聲無息地沉沒。
但他知道,那個神秘文士離去時深深的一眼,和那句“有心了”,已在他與世界之間,系上了一根看不見的、微弱卻可能無比堅韌的絲線。這是一場沉默的、以一壺酒為注的緣分。前途依舊吉兇未卜,但這一次,他仿佛在絕對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線極其微弱的、來自更高遠所在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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