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別趙擎川將軍于潛龍灣那戒備森嚴、氣氛凝重的秘密軍港,陳駿一行人深知此行兇險,絲毫不敢大意。他們精心改換了行裝,扮作一隊自南方販運藥材與特色布匹北上的尋常商旅。周老大經驗老到,將幾輛騾車裝點得樸實無華,貨物捆扎得結實利落,眾人衣著也換上了半新不舊的棉布衣衫,臉上略作修飾,掩去銳氣。莎莉婭將一頭秀發簡單綰起,以布巾包住,遮住了過于出眾的容貌。陳駿則內斂氣息,將玉璧貼身藏好,看上去更像是個跟隨家族商隊歷練的年輕賬房。選擇陸路而非更便捷的水路,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無奈之舉——運河漕運剛經歷“巨鯨幫”血案,沿線關卡林立,盤查極嚴,且水道易于被勢力龐大的對手鎖定追蹤。陸路雖山高水遠,耗時耗力,但勝在路徑復雜,易于隱匿行蹤,遭遇突發狀況時也更有周旋的余地。
然而,當他們真正踏上中原腹地那曾經熟悉的官道,一股與記憶中截然不同的、令人心悸的壓抑氣息便如同無形的潮水般撲面而來,瞬間沖散了久別歸來的那絲微弱悵惘,代之以沉甸甸、冷徹骨髓的寒意。記憶中人聲鼎沸、商旅絡繹的官道,如今顯得冷清了許多,往來的車馬行人神色匆匆,眉宇間籠罩著一層化不開的憂慮。每隔數十里,便可見到官兵設立的哨卡,盔明甲亮的兵士手持長槍,嚴格盤查過往人等的路引行李,眼神銳利如鷹,氣氛肅殺。城鎮入口處的告示欄上,密密麻麻貼滿了海捕文書,其中數張繪制著猙獰詭異符號、標注為“凈世教妖人”的圖像尤為醒目,下方羅列的“戕害命官、屠戮百姓、散布妖言、意圖不軌”等罪行觸目驚心,賞格高得令人咋舌,然而圍觀百姓大多面露恐懼,交頭接耳,聲音壓得極低,仿佛生怕惹禍上身。路旁的茶棚酒肆,也失去了往日的喧鬧,食客們大多沉默寡言,即便交談,也是湊近了低聲細語,話題總離不開哪個鏢局又失了重鏢、某地鄉紳滿門暴斃、或是官府夜半捉拿“妖人”的駭人傳聞,“凈世教”三個字如同某種禁忌的詛咒,被提及時常伴隨著下意識的四下張望和驟然凝固的空氣。
陳駿默然行走在隊伍中,看似平靜的外表下,心湖卻波瀾暗涌。不過短短一年光景,記憶中那個雖有恩怨紛爭,但大體承平、自有其蓬勃生機與秩序的中原武林,竟已變得如此陌生而危機四伏。仿佛一張無形無質、卻充滿惡意的巨網,已悄然籠罩了這片天地,連呼吸都帶著一絲粘稠的冰冷。莎莉婭敏銳地感受到了這股彌漫在空氣中的緊張與不安,下意識地靠近了陳駿一些,纖手在袖中緊緊握住了那套從不離身的銀針。周老大、阿蠻、趙乾等久經風浪的老江湖,亦是面色凝重,眼神警惕地掃視著沿途的一切風吹草動,肌肉時刻處于蓄勢待發狀態。
為更深入了解局勢,并試圖探聽一些故舊的消息,陳駿決定冒險前往幾個記憶中消息靈通、且與“青鷂號”曾有舊誼的江湖聯絡點。
第一站,是位于鄱陽湖畔一座繁華大鎮上的“悅來老店”。這客棧門臉尋常,卻是南來北往三教九流匯聚之地,老板“百事通”孫老頭是個眉眼通透、消息極為靈通的老江湖,與周老大有過幾次愉快的交易,為人還算仗義。然而,當周老大依著記憶中的暗號節奏,上前叩響那扇熟悉的木門時,應門的卻是一個面生、眼神閃爍不定、透著幾分精明與警惕的年輕伙計。對方堆著職業化的笑容,推說孫老板半月前突然染了急癥,咳血不止,已由家人接回鄉下老宅養病去了,這店鋪現已盤給了東城的李掌柜。周老大心中疑竇叢生,孫老頭身體一向硬朗,怎會突然病重?他不動聲色,借口長途勞頓,討碗熱茶歇腳,順勢打量店內。只見柜臺一角似乎有未擦拭干凈的黑褐色污漬,后院的馬廄也空了大半,往日拴滿各色駿馬的熱鬧景象不復存在,空氣中隱隱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類似檀香焚燒卻又夾雜著某種難以言喻的腐朽氣的異味。周老大心中凜然,借著喝茶的工夫,與那伙計攀談幾句,旁敲側擊,伙計卻語焉不詳,眼神躲閃。周老大不再多問,放下茶錢,退出店外,對等候在外的陳駿微微搖頭,壓低聲音,語氣沉重:“店已易主,孫老頭怕是兇多吉少。那異味……我以前在沿海處理一樁邪教案子時聞到過,有點像‘凈世教’妖人做法后殘留的‘蝕魂香’味兒,能亂人心智,久聞傷身。”
陳駿聞言,心猛地一沉。孫老頭這等消息靈通、耳目眾多的地頭蛇,往往是風暴來臨前最先被拔掉的“釘子”,也是敵對勢力最先要控制或清除的“眼睛”。這無疑是一個危險的信號。
帶著更深的憂慮,一行人繼續北上。數日后,抵達了長江沿岸的重要樞紐、水陸碼頭的繁華城市“江州”。陳駿想起此地有一位舊識,乃是掌控江面運輸、勢力不小的“江海幫”的一位分舵主,姓雷,名豹,性情豪爽仗義,昔日“青鷂號”路過江州時,曾得他熱情款待,雙方合作愉快,雷豹對海外風物尤為感興趣,與陳駿相談甚歡。然而,當他們按照記憶找到“江海幫”設在江邊最繁華地段的分舵時,映入眼簾的卻是兩扇緊閉的朱漆大門,門上交叉貼著官府的封條,油漆剝落,臺階上積了薄薄一層灰塵,檐角蛛網懸掛,一派蕭條破敗景象。向隔壁一家雜貨鋪的老板小心打聽,那老板先是面露驚恐,連連擺手說不知。周老大經驗豐富,塞過去一錠不小的銀子,又壓低聲音表明只是雷舵主的舊友,前來探訪。老板這才神色稍緩,警惕地四下張望后,將他們拉進店內,壓低聲音,心有余悸地道:“幾位客官,可不敢在外頭亂說!雷舵主他……唉,真是天降橫禍!就在兩個月前,連著了他手下十幾個最得力的弟兄,一夜之間,全……全沒了!人就倒在碼頭上,身上不見刀傷,可一個個……一個個都干癟得像是被抽干了血肉精氣,就剩下一層皮包著骨頭,眼珠子瞪得老大,邪門得很吶!官府來了人也查不出個所以然,只說暴斃,草草封了門了事。如今這江面上的生意,都……都被‘漕幫’的人接手了,可漕幫后面……聽說有‘那個教’的影子。”老板說完,仿佛怕極了,趕緊將他們請出店門,砰地一聲關緊了門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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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干精氣……”陳駿眉頭緊鎖,這陰毒詭異、聞所未聞的手法,絕非尋常江湖仇殺,倒與海底壁畫中所見、以及“凈世教”那汲取生機、崇尚“凈化”、“回歸本源”的邪異教義隱隱吻合。連“江海幫”這等盤踞一方、勢力根深蒂固的地頭蛇都遭此毒手,且官府態度曖昧,可見“凈世教”勢力滲透之深、手段之酷烈、行事之肆無忌憚,已到了駭人聽聞的地步。
心情沉重地離開江州,一行人更加謹慎,盡量避開官道大城,專走荒僻難行的山間小道。途中,他們偶遇了一小隊約七八個、衣衫襤褸、面帶菜色、身上帶傷的江湖人,護著兩輛殘破的鏢車,車輪沾滿泥濘,車上的鏢旗已被撕裂,依稀可辨“威遠”二字。看情形像是遭遇了重大變故。周老大使了個眼色,阿蠻拿出隨身帶的干糧清水上前攀談。對方起初極為警惕,手按刀柄,見阿蠻相貌憨厚,周老大言語誠懇,又送上食物,才稍稍放松。為首的一個缺了左臂、面色慘白的獨臂漢子,苦笑一聲,聲音沙啞道:“多謝諸位好意。我們是‘威遠鏢局’的,本來接了趟小鏢,走一趟短途,沒想到在前面的‘黑風嶺’遇上了‘凈世教’的香主帶隊劫鏢……那幫妖人,武功邪門得很,不怕痛不怕死,還會使妖法!兄弟們死傷慘重,總鏢頭為了掩護我們幾個殘兵敗將突圍,被那領頭的妖人……用一道黑光罩住,眨眼間就……就化作了一具枯骨!這世道,真是沒法走了!正道?哼,少林寺封了山門,武當派也說是要閉關清修,那些個名門大派,一個個都當了縮頭烏龜!誰還敢出頭?”言語中充滿了絕望、悲憤與對世道的失望。
陳駿在一旁靜靜聽著,心中如同壓上了一塊千斤巨石,緩緩下沉。連這些底層的、靠刀頭舔血過活的鏢師都感受到了如此真切而巨大的生存壓力,對正道聯盟失去了信心,可見“凈世教”的肆虐已到了何等猖獗的程度,而正道力量的退縮與無力,更是助長了這股邪焰。正道的退縮,或許并非全然怯懦,更是面對這種完全不按常理出牌、手段詭異莫測、行事毫無底線的敵人時,產生的茫然與無力感,或是內部也出現了難以調和的紛爭與隱患。
最讓陳駿心頭震動、泛起絲絲寒意的,是關于“金陵蘇家”的消息。蘇家是江南有名的望族,詩禮傳家,雖不以武功見長,但在士林中文名極盛,與朝廷清流關系密切,祖上更與龍虎山天師府有姻親之誼,在江南一帶聲望卓著。陳駿昔年游歷金陵時,曾與蘇家那位風度翩翩、喜好游歷、學識淵博的公子蘇文清有過數面之緣,二人品茗論道,相談甚歡。然而,在途經一個小鎮的茶館歇腳時,他們卻聽到鄰桌幾個看似行商模樣的客人,一邊喝茶,一邊低聲議論,說金陵蘇家近日惹上了天大的麻煩,據說是因為蘇家主持修繕江南文庫時,從故紙堆中發現了一批前朝禁書,其中可能涉及某些“違逆天道”的星象讖緯之說,被“凈世教”指為“篡改天道、散布妖言、蠱惑人心”。如今蘇家已被官府暗中監視,蘇文清公子更被軟禁在家中,寸步難行,據說“凈世教”已放出風聲,要拿蘇家這等“儒門異端”開刀,“祭旗”以正“天道”。聽到故人遭此無妄之災,身陷囹圄,生死一線,陳駿握著茶杯的手微微一緊,指節有些發白。昔日那個與他縱論天下、揮斥方遒的翩翩公子,如今竟因莫須有的罪名而命懸一線,這“凈世教”羅織罪名、鏟除異己的手段,實在是狠辣至極。
聽著這些噩耗接連傳來,陳駿站在下榻客棧簡陋房間的窗前,望著窗外沉沉的、不見星月的夜色,久久不語。夜風帶著涼意吹入,卻吹不散他心頭的凝重。莎莉婭輕輕走到他身邊,將一件外袍披在他肩上,柔聲道:“陳大哥,世事無常,非你我所能盡料。但只要人還在,希望就在。只要我們到了龍虎山,見到張天師,集合正道之力,定然能找到應對之法,解救蘇公子他們。”
陳駿回過頭,看著莎莉婭在昏暗燈光下依然清澈而堅定的眼眸,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但更多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緊迫感與如山岳般沉重的責任感。他緩緩道:“我非憂心一己之安危,亦非懼前路之艱險。只是……這‘凈世教’行事,竟如此酷烈迅猛,短短一年間,便能翻云覆雨,將好好一個江湖攪得天翻地覆,令故舊零落,人心惶惶,正道蟄伏。其志非小,其力亦非尋常邪教可比。我們所帶回的消息,所肩負的使命,恐怕遠遠超出了江湖恩怨的范疇,而是關乎這片天地未來的氣運走向,關乎文明興衰的警示。”
他深吸一口帶著寒意的夜氣,目光再次投向龍虎山的方向,眼神變得銳利如出鞘之劍,閃爍著不容置疑的決心。“不能再耽擱了!傳話下去,明日四更造飯,五更出發,日夜兼程,務必以最快速度趕到龍虎山!每耽擱一刻,便可能有更多無辜之人遭殃,局勢也可能滑向更不可控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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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路程,陳駿一行人真正開始了急行軍。他們徹底避開城鎮,專揀荒僻難行的山間小徑、廢棄古道,風餐露宿,人馬俱疲。然而,“凈世教”的陰影如同附骨之疽,無處不在。他們多次在險要山口或密林深處,發現有關似裝束、眼神麻木空洞、行動僵硬的暗哨在暗中窺視;途經的荒村野店,時常可見祭祀邪神的簡陋法壇,上面殘留著繪制扭曲的符箓和已然干涸發黑的血跡;甚至有一次,他們在夜宿一座荒廢多年的山神廟時,遭到了數名身份不明、黑衣蒙面、眼神狂熱、武功路數詭異、仿佛完全不知疼痛為何物的兇徒突襲。這些人招式狠辣刁鉆,完全是以命搏命的打法,口中念念有詞,喊著“凈化異端”、“皈依圣教”之類的瘋狂口號,最終被阿蠻的悍勇和周老大的老辣聯手擊斃,但其中一人在臨死前,身體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干癟腐爛,化作一灘腥臭刺鼻的膿血,場面詭異駭人,令人毛骨悚然。
這些接連不斷的遭遇,讓陳駿對“凈世教”的警惕與認知提到了一個新的高度。這個組織不僅手段殘忍、行事詭秘,其核心成員似乎被某種極度狂熱的信仰或某種陰毒邪術徹底控制了身心,已不能以常理度之,更像是一群被洗腦的傀儡、毫無自我意識的殺戮工具。
歷經大半個月的艱難跋涉,躲過了數次明槍暗箭,穿越了數道險峻關隘,一行人終于風塵仆仆地進入了江西地界。遠遠地,已能望見龍虎山那熟悉的山巒輪廓在云霧中若隱若現,狀如龍虎相搏,氣勢恢宏。然而,越是靠近這座道教祖庭、正道魁首所在之地,空氣中的肅殺之氣非但沒有減弱,反而越發凝重。山下的集鎮看似平靜,往來行人如織,但細心觀察便可發現,街角巷尾多了許多看似尋常、卻眼神銳利、太陽穴微微鼓起的練家子暗哨,對陌生面孔格外關注。龍虎山,這座千年圣地,顯然也已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脅,進入了高度戒備的狀態。
陳駿勒住馬頭,望著那在晨霧中顯得莊嚴肅穆又帶著幾分神秘的山門,心中百感交集。物是人非,山河依舊,江湖已非昨日之江湖。故人飄零,邪焰囂張,前路漫漫,吉兇未卜。但無論如何,龍虎山到了。所有的謎團、所有的希望、所有的責任,都將在這里尋求一個答案。他整理了一下因連日趕路而沾染塵土的衣袍,對身后同樣面帶疲憊卻眼神堅定的眾人沉聲道:“下馬,整裝,我們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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