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征艦隊啟航在即,定于翌日黎明奔赴東海絕域“歸墟海眼”,執行直搗“凈世教”總壇“墟界”的決死任務。決戰前夜,位于少室山腳下、依托天然巖洞巧妙構筑的秘密軍港“伏波港”內,燈火徹夜通明,人聲鼎沸與海浪拍岸聲交織,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桐油、鐵器、藥草氣味,更充斥著一種大戰將至特有的、混合了緊張、肅殺、決絕以及難以完全掩飾的淡淡離愁的復雜氣息。三艘如同海上移動堡壘般的“鎮海級”巨艦——“破浪”、“定?!?、“擎天”,以及十艘身形矯健、暗藏殺機的“穿云梭”,已然完成了最后的物資裝載、器械調試與人員登船安排,在慘淡的月光與港口搖曳的火把光線下,投下龐大而沉默的陰影,如同匍匐在海岸線上的洪荒巨獸,只待黎明第一縷曙光,便將怒吼著沖入吞噬一切的未知深淵。港口內,絕大多數入選遠征軍的精銳將士,皆在各隊統領的指揮下,進行著最后的戰前檢查、裝備養護,或是抓緊最后的時間打坐調息,力求將身心狀態調整至巔峰,氣氛緊張而有序。唯有那嗚咽的海風與永不停歇的潮汐聲,為這繁忙的景象平添了幾分難以言喻的蒼涼與悲壯。
然而,在這片充滿了雄性陽剛與鐵血氣息的港灣邊緣,一處遠離主航道與營地區域的僻靜海崖之上,卻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光景。此地名為“望歸崖”,崖頂建有一座年代久遠、略顯斑駁的石制觀海亭,名為“聽潮亭”。亭子孤懸于崖邊,四下里怪石嶙峋,只有一條狹窄陡峭的小徑可以通達。此刻,萬籟俱寂,唯有亭角懸掛的幾枚古老銅制風鈴,在海風吹拂下,發出空靈而寂寥的叮當聲響,如同幽谷梵唱,洗滌人心。皎潔的月輪高懸中天,清冷的光輝如水銀瀉地,將崖下墨藍色、深不見底的海水染上一層流動的、夢幻般的銀輝,波光粼粼,與遠方吞噬一切的黑暗形成鮮明對比。
陳駿獨自一人立于亭中,憑欄遠眺。他褪去了白日里那身象征副盟主權責的莊重袍服,僅著一襲尋常的青色布衫,衣袂在海風中獵獵作響,更襯得身形挺拔而孤寂。明日,他便要率領這三百名匯聚了正、魔、世家、朝廷各方精華的死士,深入那九死一生、吉兇難料的絕地。即便以他如今“融天境”的心境修為,早已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此刻內心亦非古井無波。腦海中思緒紛繁:有對“墟界”那未知強敵與詭異環境的深沉凝重;有對麾下三百條性命、對聯盟未來命運肩負的如山重責;有對此行成敗關乎天下蒼生氣運的極致壓力;但在這所有宏大敘事之下,內心深處,還縈繞著一絲更為私密、難以言喻、卻同樣沉重的牽掛。這份牽掛,如絲如縷,纏繞心間,讓他無法安然留在喧囂的港口或靜謐的艙室內靜修,鬼使神差般信步來到了這處遠離塵囂的孤崖。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一刻,或許是永恒。一陣極輕微的、幾乎與風聲、海浪聲完美融為一體的腳步聲,自身后那條狹窄小徑上響起。那腳步聲輕盈得如同花瓣飄落水面,卻又帶著一種獨特的、蠱惑人心的韻律。隨之而來的,是一縷若有若無、淡雅卻極具穿透力、熟悉到仿佛已刻入靈魂骨髓的幽香,悄然彌漫在亭間清冷的空氣中。那是混合了頂級龍涎香、千年曼陀羅花粉以及一絲她特有體香的、獨一無二的氣息。
陳駿沒有回頭,負于身后的雙手指尖卻幾不可察地微微蜷縮了一下,身體保持著遠眺的姿態,仿佛化作了一尊石像。
來者正是綰綰。她今夜未施粉黛,素面朝天,卻更顯天生麗質。依舊是一身剪裁得體、將她曼妙曲線勾勒得淋漓盡致的暗紅為底、墨黑鑲邊的流云長裙,裙擺在夜風中輕揚,宛如暗夜中盛放的妖異之花。赤著的雙足纖塵不染,踝上那對精致的暗金鈴鐺寂然無聲,與她平日行走時叮咚作響的嫵媚截然不同。她絕美的臉龐在月光下顯得有些朦朧,褪去了往日的戲謔與魅惑,籠罩著一層淡淡的、與這寂寥月夜海景奇異融合的靜謐與……一絲難以化開的復雜情緒。那雙慣能勾魂攝魄的媚眼,此刻清澈見底,宛如兩潭深秋的寒水,眼底深處卻翻涌著關切、擔憂、一絲不易察覺的嗔怪,以及一份更為深沉、無需言說卻彼此心照的情愫。
她步履輕盈地走到陳駿身側,并未靠得太近,亦保持著一步之遙,與他并肩而立,一同望向那月光無法照亮、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的、黑暗的無垠海平面。兩人一時間都沒有說話,唯有風鈴清越,海浪低吟,月光無聲流淌,仿佛時間都在此刻凝固。
良久,還是綰綰先開了口,她的聲音不似平日的嬌糯甜膩,帶著一絲罕見的、被海風浸潤過的微啞與異常的輕柔,打破了這令人心碎的寂靜:“明日……辰時便要啟航了?”語句平淡尋常,仿佛只是確認一個既定的事實,然而其中蘊含的千言萬語,卻沉重得讓周圍的空氣都為之凝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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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标愹E輕輕應了一聲,目光依舊膠著在遠方那片吞噬光明的黑暗之上,聲音低沉而平穩,“這一戰,關乎存續,避無可避?!?/p>
“哼,”綰綰從鼻翼間輕輕哼出一聲,帶著幾分似真似假的嗔意,卻又不像真的動怒,更像是某種無可奈何的嘆息,“你呀……總是這般模樣。仿佛這擎天之柱,非得由你一人來扛。離了你陳副盟主,這方天地立刻就要傾覆崩塌了似的?!彼⑽冗^頭,月光如水,柔和地勾勒出她完美無瑕的側臉輪廓與修長白皙的脖頸,眼神灼灼地,帶著審視與探究,看向陳駿線條堅毅的側臉,“你可知那‘歸墟海眼’,究竟是何等兇險絕域?古籍秘卷中含糊提及,那是萬水歸宿之地,天地漏洞所在,空間裂痕如蛛網密布,自古便是大能禁足、仙神避退的絕地。‘凈世教’盤踞其中經營多年,早已將其經營得鐵桶一般,必是步步殺機、十面埋伏的必死之局。你……你就非要以身犯險,親自去闖這龍潭虎穴,九死一生之局?”
陳駿終于緩緩轉過頭,月光下,他的面容清晰而冷峻,目光深邃如眼前的夜空,直直地迎上綰綰那雙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美眸。四目相對,在清冷如水的月華下,彼此都能清晰地看到對方眼中那份無法偽裝、也無需偽裝的擔憂與深藏的情意。他嘴角微微扯動,露出一抹極淡、卻帶著些許疲憊與無奈,但更顯堅毅不屈的笑容:“正因為是龍潭虎穴,是十死無生的絕地,我才必須去?!€匙’與我神魂相連,對那源自異界的‘寂滅法則’的感應與抗性,無人能出我右。若我不去,誰人能識破其中關竅奧秘?誰人能阻其完成那毀滅一切的‘本源共鳴’?況且,”他話音頓了頓,聲音愈發低沉,卻字字清晰,敲打在綰綰的心上,“我曾于龍虎山祖師殿前,于天下英雄面前立下誓言,要尋那‘天道補全’之法,還這世間一個朗朗乾坤,一線生機。若因懼死而退縮,道心即刻崩碎,誓言如同虛設,我陳駿,與那茍且偷生之輩,又有何異?”
綰綰定定地望著他,眼中的嗔怪與無奈漸漸被一種更深的心疼與無力感所取代,化作一聲幽幽的、仿佛承載了千鈞重量的嘆息,消散在海風里:“你這人……骨子里便是這般固執得令人心惱??芍芍@世上,總會有人……會為你提心吊膽,寢食難安?”她伸出瑩白如玉的纖纖手指,指尖微微顫抖著,似乎想要觸碰他近在咫尺、帶著風霜之色的臉頰,卻在即將觸及的那一刻,如同被無形的壁壘阻擋,驀然停在半空,指尖蜷縮,最終緩緩收回,無意識地纏繞著垂落胸前的一縷青絲,聲音低得幾不可聞,卻帶著蝕骨的柔情,“妾身知道,你心懷天下,志在乾坤,胸中有吞吐日月之志。可這朗朗乾坤之下,蕓蕓眾生之中,難道就……再沒有值得你稍稍留戀、稍稍顧惜自身性命的人與事么?哪怕……只有一絲一毫?”
這話語中的幽怨、深情與近乎卑微的祈求,如同最輕柔的羽毛,卻蘊含著千鈞之力,精準地撥動了陳駿心中最柔軟、最不設防的那根心弦。他感覺自己的心臟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呼吸都為之一滯。他沉默了片刻,海風掠過崖壁的嗚咽聲顯得格外清晰。忽然,他做出了一個近乎本能的動作——伸出手,堅定而溫柔地握住了綰綰那只停滯在半空、微涼而柔膩的手腕。這個動作突如其來,帶著不容拒絕的力度,讓綰綰嬌軀猛地一顫,下意識地想要掙脫,但那溫暖有力的觸感傳來,她掙扎的力道瞬間消散,任由他握著,只是白皙的臉頰上,不可抑制地飛起了兩抹淡淡的紅暈,在月光下美得驚心動魄。
“有。”陳駿的回答異常簡潔,卻斬釘截鐵,目光如最深邃的寒星,緊緊鎖住綰綰那雙瞬間蒙上水汽的媚眼,“正因為有留戀,有無法割舍的顧惜,我才更要拼盡一切,活著回來。不僅要活著回來,還要親眼看到一個不一樣的、不再被‘寂滅’陰霾籠罩的、充滿生機的天地?!?/p>
他手上微微用力,將綰綰略顯冰涼的身體拉近了些,兩人之間僅剩咫尺之距,氣息可聞,甚至能感受到彼此心臟有力的跳動。海風更加猛烈了些,吹拂著兩人的發絲,交織纏繞在一起,難分彼此。“綰綰,”他喚著她的名字,語氣是前所未有的鄭重,仿佛在進行某種神圣的儀式,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我知你身份特殊,是圣教圣女,行事自有你的立場與不得已的苦衷,腳下是萬丈深淵,行差踏錯便是萬劫不復。此次遠征,前途未卜,吉兇難料,或許……或許這便是你我最后一次……”
他停頓了一下,仿佛在積蓄著畢生的勇氣,然后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如同刻入虛空般說道:“若……若蒼天見憐,我能功成身退,搗毀‘墟界’,斬斷這禍亂之源,了卻這樁最大的因果浩劫……待到此間事了,天下靖平,海晏河清之日……你……可愿拋卻這糾纏千年的正魔紛爭、江湖恩怨,卸下圣教圣女與副盟主的重擔,與我一同……歸隱山林,或泛舟五湖,逍遙于天地之間,不再理會世俗紛擾,只去探尋那‘天道補全’之后,更為廣闊、更為深邃的天地奧秘與生命真諦?不再是什么教主、盟主,只做……陳駿與綰綰,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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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番話,如同九天驚雷,接連在綰綰的心湖中炸響,掀起滔天巨浪。她美眸瞬間睜大到極致,瞳孔中充滿了極致的震驚、難以置信的狂喜、巨大的茫然無措以及一絲深藏于靈魂深處的、對未知未來的惶恐與悸動。歸隱?拋卻一切?這是她身為魔尊綰綰,自踏入圣教核心之日起,便從未想過,或者說,是潛意識里不敢去奢望的未來。她是魔道巨擘,是圣教圣女,身上背負著教派的興衰、萬千教眾的期待、以及與生俱來的沉重宿命。正魔之別,如同天塹,橫亙在她與他之間,也橫亙在她的內心最深處。
然而,面對陳駿那無比認真、充滿熾熱期待的眼神,看著他眉宇間揮之不去的疲憊與此次出征所隱含的決死意味,綰綰那顆早已被世事磨礪得堅硬如鐵的心,仿佛被最熾熱的熔巖瞬間貫穿、融化。所有的算計、所有的立場、所有的顧慮、所有的宿命,在這一刻,在這清冷的月光下,在這決別的前夜,似乎都變得輕如鴻毛,失去了所有的分量。
她眼中瞬間蒙上了一層氤氳的水霧,視線變得模糊,卻倔強地仰起臉,不讓那晶瑩的淚珠滑落。她反手用盡全力,緊緊地、緊緊地回握住陳駿寬厚溫暖的手掌,指尖因過度用力而微微泛白,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卻透出一股破釜沉舟般的堅定:“你……你這冤家!盡會說些……盡會說些哄騙人的甜言蜜語!歸隱?說得倒輕巧!你這般心懷天下、注定要攪動風云的人物,豈是……豈是甘于山林寂寞、平淡度日之人?”
雖是嗔怪,語氣中卻再無半分猶疑,其下所蘊含的洶涌情意,如同決堤的洪水,表露無遺。她將光潔的額頭輕輕抵在陳駿堅實溫暖的肩膀上,感受著那份足以抵御世間一切風寒的踏實與安心,低聲呢喃道,聲音輕若夢囈,卻字字清晰入耳:“不過……若你真能……真能活著回來……若這天地,真能如你所愿,撥云見日,清平下來……妾身……妾身便依你這一次。縱是天涯海角,碧落黃泉……此生此世,隨你去便是?!弊詈髱讉€字,輕若蚊蚋,幾不可聞,卻重若泰山,如同最莊重的誓言,烙印在彼此的心間。
月光如水,靜靜流淌,將相擁的兩人身影在崖邊拉得很長很長,仿佛要融入那無邊的夜色與大海之中。沒有更多的言語,所有的承諾、擔憂、不舍、期盼與深入骨髓的愛戀,都融入了這無言的靜默、緊密的相擁與彼此交融的體溫之中。海風依舊嗚咽,浪濤依舊拍岸,卻仿佛天地間最動人的樂章,為這對即將經歷生離死別、跨越了正魔鴻溝的戀人,奏響了一曲凄美、壯麗而永恒的夜曲。
“等我回來?!绷季茫愹E在她微涼的耳邊低語,氣息溫熱,如同立下最鄭重的靈魂契約。
“我等你?!本U喂閉上美眸,長而卷翹的睫毛上沾著細碎的淚珠,將他的氣息、他的溫度、他的承諾,深深鐫刻進靈魂的最深處。
溫存片刻后,綰綰輕輕推開陳駿,臉上已強行恢復了幾分平日里的妖嬈與從容,只是眼底那化不開的柔情與擔憂,卻如何也掩飾不住。她自貼身的暗紅內裳中,取出一個繡工極其精美、用金絲銀線繡著并蒂蓮花、散發著與她身上同源幽香的暗紫色錦囊,小心翼翼地塞入陳駿手中。錦囊觸手溫潤,還帶著她的體溫與獨特香氣?!斑@里面……是妾身以自身本命精血,混合了數種奇花異草,溫養了整整一甲子的三對‘同心蠱’……此蠱非同一般,并非害人之物,亦無法操控心神……雌雄相依,生死相隨。若你……若你遭遇不測,氣血潰散,母蠱便會有所感應,頃刻消亡。若……若事不可為,萬勿逞強,留著有用之身,方有卷土重來之機?!彼D了頓,聲音陡然帶上了一絲冰冷徹骨的決絕,“若……若你回不來……妾身便傾圣教之力,踏平那‘墟界’,殺盡仇寇,為你血祭……然后……再去尋你。”這平靜話語下蘊含的瘋狂與決絕,讓陳駿心頭巨震。
陳駿緊緊握住那尚帶著她體溫與幽香的錦囊,仿佛握住了世間最珍貴的寶物,重重點頭,目光堅定如磐石:“放心,我不會死。為了這天下蒼生,也為了……今日你我之約?!?/p>
兩人相視一笑,千言萬語,盡在這一笑之中。隨后,綰綰身影如暗夜中的精靈,翩然退后幾步,深深看了陳駿一眼,仿佛要將他此刻的模樣永遠刻入心底,繼而轉身,赤足輕點,身影融入濃重的夜色,幾個起落便消失不見,仿佛從未出現過。陳駿獨立亭中,手中緊握錦囊,直至東方天際泛起魚肚白,海平面上,遠征艦隊巨大的輪廓在晨曦微光中漸漸清晰。他深吸一口帶著咸腥與新生希望的朝氣,將錦囊無比珍重地貼身收好,眼中最后一絲柔情化為堅不可摧、一往無前的鋼鐵意志,毅然轉身,大步流星,走向那即將啟航、承載著希望與毀滅的龐大戰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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