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赤土村的第三個旱年。
土地裂開的紋路像干渴至死的巨獸最后的掙扎,蛛網般從東山腳下一直蔓延到村口那株枯死的老槐樹下。正午的日頭像燒透的鐵球,直直砸在這片褪了色的土地上,空氣被蒸得扭曲變形,吸進肺里都帶著焦土的血腥味。
李老栓蹲在自家田埂上,手指摳進一道裂開的縫隙——深得能塞進孩童的拳頭,底下除了更堅硬的土塊,什么都沒有。他記得三年前,這道田埂下還滲出清亮的水,兒子光著腳丫踩過去,濺起的水花能驚起草叢里的螞蚱?,F在,螞蚱早成了干癟的空殼,兒子……兒子去年跟著逃荒的隊伍走了,再沒音訊。
“老栓哥。”隔壁王寡婦挎著空籃子過來,嘴唇干裂起皮,聲音啞得像砂紙磨過,“今晚……還去嗎?”
李老栓沒立刻回答。他渾濁的眼睛望向東山方向,那里是整片赤土顏色最深的地方,焦黑中泛著不祥的暗紅。三年前第一場祭雨就在東山腳下的河床舉行,那時河水還沒完全干透,祭壇邊的蘆葦還帶著最后一點綠意。
“去?!彼罱K吐出這個字,喉嚨干得發痛,“村長說了,不去……下一個死的,可能就是自家灶頭最后那捧黍米?!?/p>
王寡婦打了個寒顫,盡管酷熱難當。她下意識抓緊空籃子,指節發白。兩人都不再說話,沉默在灼熱的空氣中凝結成更沉重的壓力。
夜幕終于艱難地吞沒了那片灼人的白。
沒有月光。干旱太久,連星子都稀稀拉拉,仿佛也被這大地吸干了光澤。十來個黑影悄無聲息地聚集在早已干涸的河床上。這里曾是赤水河最寬闊的彎道,如今只剩龜裂的河泥,翹起的泥片像一片片渴死的鱗。
老村長趙守義站在殘存的石砌祭壇中央。祭壇邊緣雕刻的魚龍紋路已經被風沙磨平大半,中央那個凹陷的圓坑,據說是百年前祭祀河神時擺放三牲的地方。如今,坑里只鋪著一層薄薄的、從各家各戶勉強湊出的黍米,還有幾只瘦得皮包骨的田鼠——這已是村里能拿出的最“豐厚”的祭品。
“都靜心。”趙守義的聲音蒼老而緊繃,他舉起手中干枯的桃木枝——這是村后那株老桃樹枯死后唯一還留著點形質的枝椏,“心要誠……心誠,她才能收到……收了,興許……興許就能停一停?!?/p>
沒人問“她”是誰。三年來,這個名字成了赤土村公開的禁忌,只在最深的夜里、最私密的低語中出現。但每個人都清楚,“她”就在東山上,“她”的怨氣蒸干了最后一滴雨,“她”的哭聲在無風的夜里能鉆進最厚的窗紙。
“小棠……”王寡婦跪在人群邊緣,嘴唇無聲地嚅動,眼神恍惚,“不是我們愿意的……是你命不好,命里帶陰……道長說了,只有你能救全村……”
“閉嘴!”李老栓低吼,額角青筋突突地跳。他死死盯著祭壇中央,桃木枝在趙守義手中顫抖,開始吟誦那些拗口又陰冷的禱詞。那不是給正經神明的祝禱,是三年前那個游方道長留下的,說是能“安撫冤魂,平息旱魃之怒”。
風來了。
不是從任何一個方向吹來的。它像從干裂的河床深處鉆出來,帶著地底的熱,貼著地面盤旋。風卷起祭壇上的黍米,米粒在昏暗中揚起,又簌簌落下,打在龜裂的河泥上,發出細碎又密集的聲響,像無數只蟲在啃噬。
趙守義的吟誦越來越快,也越來越走調。他額頭滲出冷汗,但汗水剛冒出就被那股怪異的熱風蒸干,在皮膚上留下一層白堿似的漬。跪著的人群開始發抖,不是冷的,是某種浸入骨髓的恐懼。他們感覺到有東西在“看”著這里,不是從天上,是從腳下,從那些深不見底的裂縫里,從東山那片焦黑的影子方向。
“……獻汝之祭,祈汝之息……”趙守義的聲音終于帶上哭腔,“歸去吧……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