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金紗般傾瀉,透過雕花窗欞灑落在鋪著猩紅地毯的大廳中,空氣中浮動著玫瑰與檀香混合的氣息,喜慶中透著一絲壓抑的沉重。駱君鶴立于廳堂中央,一襲深鴉赤色大褂將其裹住,金線暗繡的藤蔓紋路在光下若隱若現,宛如他內心悄然蔓延的痛楚。他面容俊朗卻蒼白如紙,唇角微抿,眼神幽深如古井,藏著無人能解的哀傷與近乎悲壯的決絕。今日,是他迎娶門當戶對的貴女之日,一個他曾發誓永不踏入的宿命之局,如今卻不得不親自步入。
賓客如潮水般涌入,笑語喧嘩,衣香鬢影間盡是權貴世家的l面與虛飾。駱君鶴的目光在人群中游移,似在尋覓,又似在逃避。忽然,他的視線凝滯了——大廳另一端,安小公爺安元若攜妻緩步而來。他依舊風度翩翩,一襲月白色長袍顯得身姿挺拔,唇邊掛著慣有的溫雅笑意,可那笑意未達眼底,眼尾微不可察地泛著疲憊的紅痕,仿佛昨夜未眠,又似心事重重。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猝然相撞,剎那間,空氣仿佛凝滯,連樂聲都似被抽離。那一瞬,沒有言語,只有彼此眼中翻涌的驚濤駭浪。他們的嘴唇微微顫動,似有千言萬語欲脫口而出,卻又被無形的枷鎖死死封住。眼神交匯處,盡是蘇芷蘭的影子——她笑時眼角的梨渦,她執針為他們包扎時指尖的微涼,她站在桃花樹下回眸的一瞬……那些被歲月深埋的記憶如潮水般涌來,幾乎將他們吞噬。周圍的人群,皆化作模糊的色塊,唯余彼此,像兩座孤島在記憶的汪洋中遙遙相望。
安元若終是輕輕頷首,動作極輕,卻似耗盡了全身氣力。他攜妻落座于賓客席,背脊挺直,卻透著難以掩飾的僵硬。駱君鶴緩緩轉回身,心口如被巨石壓住,呼吸沉重。他知道,這場大婚不過是一紙契約,一場為家族延續血脈、維系權勢的儀式。他將牽上新娘,卻永遠無法交付真心——因為那顆心,早在多年前就已遺落在蘇芷蘭離去的那個雨夜。
婚后,駱君鶴如一具被抽去靈魂的軀殼,在駱府的深院中失落地行走。他盡到了丈夫與父親的責任,為駱家誕下一子一女,孩子啼哭時他也會輕拍安撫,女兒學步時他也會蹲下張開雙臂,可那雙眼中,始終沒有溫度,像冬日結冰的湖面,平靜下是深不見底的寒潭。
夜深人靜,萬籟俱寂,他獨坐于書房,窗外月華如練,灑在案頭那幅未完成的《寒梅圖》上——那是蘇芷蘭曾愛的畫題。他常在這樣的夜里,對著她留下的舊物出神:一方繡著蘭草的手帕,一支她曾用過的玉簪,還有那張泛黃的信箋。他閉目,便能聽見她的聲音:“君鶴,傷口要按時換藥。”
“你又熬夜了,該歇息了。”那些低語如風鈴般在耳畔回響,卻再也觸碰不到真實的溫度。
他頻頻夢見她。夢中,她仍穿著那件素白的衣裙,站在的廊下,回眸一笑,如春水初融。他追過去,伸手欲握,她卻化作一縷輕煙消散。夢醒時,枕畔微濕,不知是淚是汗。他試圖用公務麻痹自已,可每當獨處,思念便如藤蔓纏繞上來,勒得他喘不過氣。他曾在書房中砸碎一只青瓷茶盞,只因那茶香與她昔年所泡的龍井太過相似。
妻子曾捧著一碗參湯走近,輕聲問:“夫君,可是累了?”他抬眼,看見她眼中的關切,卻只覺愧疚如針扎心。她溫柔賢淑,從不抱怨,甚至在他徹夜未歸時,仍命人留燈備膳。可他給不了她回應,給不了她愛。他像被困在一座金碧輝煌的牢籠中,門未上鎖,他卻無力邁出一步——因為他的靈魂,早已隨蘇芷蘭遠去。
歲月如刀,一刀一刀削去他對塵世的牽念。他看著兒女長大,看著妻子鬢角漸染霜華,心中卻愈發清晰地聽見一個聲音:此生已誤,不可再誤已誤人。他開始在佛經中尋找答案,在靜坐中叩問本心,他讀《金剛經》至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竟淚流記面,原來執念如繭,困住的正是自已。
終于,他讓出了那個令全族嘩然的決定遁入空門。族中長老怒斥他癡情荒唐,妻子跪地泣求:“你若去,孩子們如何自處?”他跪下,深深叩首,聲音平靜卻堅定:“我已負你一生,不愿再負已心。愿你與孩子們,得享安寧。”
他褪下錦袍,換上灰褐色僧衣,于深秋清晨踏上了通往青云寺的石階。
山風凜冽,吹動他的衣角,如送別舊日塵緣。在寺中,他法號忘塵,每日晨鐘暮鼓,誦經打坐,持戒修行。他將蘇芷蘭的信箋封入檀木匣,埋于寺后梅樹下,只在心中默念:“愿你安好,我自此皈依清凈。”
可夜深人靜,月照禪房,那抹素白身影仍會悄然浮現。他不再抗拒,只是輕輕合十,低語:“思念亦是修行,執念亦是菩提。若此生不能相守,便以此心,為你點一盞長明燈,照你前路,也渡我此生孤寂。”
他依舊每日誦經,依舊打坐參禪,只是眼中多了幾分釋然。他知道,他永遠無法忘記蘇芷蘭,但至少,他終于學會了與思念共處,與遺憾和解。
在這青燈古佛旁,他終于尋得了一寸安寧,哪怕這安寧,仍帶著她的名字——蘇芷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