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奔走于朝中重臣之間,遞拜帖、送厚禮、求情面,換來的卻是推諉、冷眼與閉門羹。
刑部尚書輕搖折扇,目光游移于案卷之間,語氣淡漠:“此案牽連御賜之物,圣意難測,非你我能輕易插手。”
連昔日與駱家交好的親王爵爺,也只在暖閣中輕啜一口茶,淡淡一句:“節哀順變,莫要再提。”門扉合攏的剎那,連廊下的風燈都似熄滅了三分。
二人踉蹌而出,立于朱雀大街的雪夜里,寒風卷雪,撲打面頰,遠處宮墻巍峨,琉璃瓦覆雪如銀,卻照不進一絲暖光。他們終于明白——在這座城池里,權勢才是唯一的律法,律法不過是權貴手中可松可緊的繩索,而他們,不過是被規則豢養的羔羊,任人宰割,連哀鳴都無人傾聽。
獄中,蘇芷蘭蜷坐于冰冷的草席之上,手腕腳踝皆有鐵鏈磨出的血痕,滲血處已結了暗紅的痂,又被磨開。她不懼死,卻痛恨冤屈,恨這世道竟容不下一顆濟世之心。她閉目,恍惚間回到山間采藥時,晨露沾濕素色裙裾,藤蔓纏繞腳踝,鳥鳴穿林而過,如碎玉落盤;她想起在村口老槐樹下為貧民施診,那些感激的眼神與粗糙的雙手遞來一碗粗茶,比金玉更暖人心。她愛駱君鶴,愛他眼中的熾熱與執著,愛他曾在月下執她之手,說此生非卿不娶。可她更愛自已雙手能救人、腳步能自由行走于山野的日子。若再選一次,她仍會救他,因醫者仁心,不容她見死不救;但她不會再等他,因她不愿將靈魂囚于金絲籠中,任人裁斷,淪為權謀的祭品。此生已無望,她含恨執筆,在泛黃的藥箋上寫下《秋藥箋》——以當歸寄思,以遠志明志,以斷腸草喻決絕,以白芷守心……字字如藥,苦澀入骨,卻也清醒如刃,割開虛偽的溫情與偽善的禮法。
安元若為見她最后一面,終向母親低頭,應下與兵部尚書之女的婚事,換來了獄中相見。他踏入牢獄時,霉味與寒氣撲面而來,鐵鏈聲在幽暗中回蕩。見到蘇芷蘭時,她已經瘦弱不堪,面頰凹陷,唇色蒼白,可眼神卻更加堅定,像將熄的炭火里最后躍動的光,不肯徹底熄滅。她倚墻而坐,見他來,微微抬眼,竟露出一絲笑意:“你來了。”
她輕聲道:“我最遺憾的,不是不能與愛人相守,而是再不能執針問診,再不能聽山風穿林,再不能為貧苦人煎一劑藥,看他們病去而笑。”她已無淚,心如止水,卻比痛哭更令人心碎。
她將《秋藥箋》塞入他手中,指尖冰涼,低語:“替我交給他,告訴他……我從未后悔救他,只是遺憾,此生太短,未能與他共守一方山野。”
安元若含淚點頭,將書信貼身藏好,緊貼心口,仿佛護住最后一縷魂魄。他知這封信重逾千斤,是她一生清傲與深情的凝結,是她對這濁世最后的控訴與告白。他走出獄門時,秋雨淅瀝,如天泣,打濕了他的衣襟,也打濕了整座京城。青石板路泛著冷光,他抬頭望天,烏云密布,暗自神傷。這天下,竟容不下一個干凈的靈魂。
駱君鶴連她最后一面都見不到,如遭雷擊。他翻遍案卷,字字如刀,每一頁都刻著吃人二字,他跪求父母,父親拂袖而去,母親只嘆:“你若再鬧,駱家百年清譽,毀于一旦。”
皆無果。
當安元若將手中那封《秋藥箋》遞給他時,他指尖顫抖,仿佛觸到了她最后的l溫,那紙頁上墨跡未干,似還帶著她的呼吸。信上字跡清瘦,如她本人,不卑不亢,筆鋒如刃,字字泣血。他讀罷,淚落如雨,滴在信紙上,暈開一片墨痕。那一刻,他不再是那個只知風花雪月、醉臥紅塵的貴公子,而是一個被現實狠狠抽打后終于睜眼的人。他開始重新審視駱家的權勢,那曾讓他驕傲的門第,如今看來,不過是一座以規矩與等級筑成的牢籠,金碧輝煌,卻囚禁人心。他想起母親曾冷聲道:“女子無才便是德,醫女豈能入我駱家門?”可正是這被世俗所嫌的女子,救了他的命,也照亮了他蒙塵的心。他明白,是自已連累了她,若非他貪戀權門之尊,她本可在那青山白云中讓她的仙子,采藥行醫,自在如風。
然而,駱君鶴并沒有就此消沉。他撕去錦袍,換上素衣,悄然出入市井,走訪那些曾受過蘇芷蘭恩惠的百姓——有被她從瘟疫中救回的老嫗,有因她一劑藥而保住孩子的農夫,他們言語粗糲,卻字字真誠。他將這些證詞一一記錄,甚至找到了幾位德高望重的名醫,其中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撫須長嘆:“蘇姑娘醫術精妙,心性高潔,若此等良醫蒙冤,乃我醫道之恥!”他們愿聯名上書,為她作證。駱君鶴跪地叩首,淚落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