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從窗簾縫里擠進來。
窄窄的一條,落在桌面上,把灰塵照得清清楚楚。那些灰塵平時看不見,現在在這道光里跳舞,慢悠悠的,上上下下地飄。段新紅盯著那些灰塵看,看了很久,眼睛都酸了。
她坐在桌面上,背后是蘇小小的水杯,塑料的,粉紅色,上面印著卡通圖案。杯子很大,比她整個人還高,像個圓柱形的城堡。她背靠著杯子,能感覺到塑料的涼意透過衣服傳過來。
天亮了。
其實早就亮了,從外面鳥叫聲就能聽出來。先是零星的幾聲,試探性的,然后越來越多,嘰嘰喳喳鬧成一片。樓下有人走動的聲音,說話聲,自行車鈴鐺響,宿舍樓活過來了。
但蘇小小還沒醒。
段新紅轉頭看向床鋪。上鋪,欄桿擋著,只能看見垂下來的被子一角,淡藍色的,印著小碎花。被子動了動,翻了個身,床板吱呀響。然后沒聲音了,又睡了。
昨晚的記憶像潮水一樣漫上來。
那些哭聲,那些話,那些顫抖的手指和滾燙的掌心。段新紅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很小,小到可以放在蘇小小的指甲蓋上。就是這雙手,昨晚被握在那個掌心里,握了一整夜。
她記得掌心紋路的觸感,記得脈搏跳動的節奏,記得溫度一點點變化,從滾燙到溫熱,再到清晨的微涼。她也記得自己是怎么被放進那個掌心的——蘇小小睡著了,手指松了,她差點掉下去,本能地抓住了一點皮肉。蘇小小在睡夢中皺了皺眉,手指又攏緊了些。
就這么過了一夜。
段新紅活動了一下肩膀。坐得太久,身體有點僵。她想站起來走走,但沒動。桌面太光滑,容易打滑,而且誰知道蘇小小什么時候醒。要是醒來看不見她,可能會著急,可能會生氣。
她就在原地等著。
太陽升得更高了,那條光帶慢慢移動,從桌面移到墻壁上。灰塵還在飄,沒完沒了地飄。段新紅看著那些灰塵,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事。那時候她還正常大小,住在出租屋里,早晨醒來也能看見陽光里的灰塵。她會皺著眉拿起抹布,一邊擦一邊抱怨房子太舊,灰塵太多。
現在她成了灰塵大小。
不,比灰塵大點,但也沒大多少。灰塵可以飄,她不能。灰塵沒人注意,她會被人注意——注意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床上又有動靜了。
這次不是翻身,是坐起來的聲音。被子被掀開,布料摩擦的窸窣聲。然后是一聲很重的吸氣,像是剛從一個很深的夢里醒來,需要確認自己還在呼吸。
段新紅抬起頭。
蘇小小坐在床沿,背對著這邊。頭發亂糟糟的,像鳥窩,睡衣皺巴巴地貼在身上。她坐著不動,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腳懸在半空,腳趾蜷著,又松開,又蜷起來。
坐了大概五分鐘。
也許更久,時間在這種時候總是變得很奇怪。段新紅數著自己的心跳,數到兩百多下,蘇小小才動了。她慢慢地轉過身,爬下梯子。動作很慢,一格一格地往下挪,好像每動一下都要思考很久。
腳踩到地面了。
她站了一會兒,才朝桌子這邊走過來。段新紅看見她的臉了——眼睛腫得厲害,眼皮厚厚的,把眼睛擠成了一條縫。眼圈是紅的,鼻尖也是紅的,臉上有枕頭壓出來的印子。整個人看起來皺巴巴的,沒精神,像棵被太陽曬蔫了的植物。
蘇小小走到桌邊,停下。
她看著段新紅,段新紅也看著她。兩個人的目光對上,誰也沒說話。陽光從蘇小小背后照過來,她的輪廓被鍍上一層毛茸茸的金邊,臉在陰影里,看不清表情。
“早。”
蘇小小說。聲音啞得厲害,像砂紙磨過木頭。
段新紅沒法回答,只能仰頭看著她。蘇小小扯了扯嘴角,大概是想笑,但沒成功。她伸手過來,手指在晨光里顯得特別大,特別清晰,指紋一圈一圈的,像樹的年輪。
手指停在段新紅頭頂,沒碰,就懸在那里。
“你一直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