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彪書房中那番恩威并施、不容置疑的命令,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地烙印在陳駿的心頭。退出那間充斥著檀香與無形威壓的房間后,接連兩日,他都感覺自己如同行走在萬丈深淵的邊緣,每一步都可能踏空,墜入萬劫不復的境地。張彪的意圖赤裸而殘酷:利用他與“清風苑”那點脆弱的聯系,將他作為問路的石子,投向前方迷霧重重、殺機四伏的險灘,去探聽“酒癡”與“重寶”的虛實。成功與否,他這枚石子都極可能被激流吞沒,或成為各方勢力矚目的焦點,死路一條。
最初的驚悸與寒意,如同冰冷的潮水,反復沖刷著他的神經。但陳駿深知,沉溺于恐懼毫無意義,只會加速滅亡。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如同最精密的器械,開始拆解這看似無解的死局。張彪要利用他,這是危機,但何嘗不是一種“許可”?一種允許他“合理”地、在漕幫視線監控下,再次接觸“清風苑”乃至其背后道門勢力的“許可”!直接探聽“酒癡”與“重寶”是取死之道,但若將明修棧道(執行任務)與暗度陳倉(謀求己需)結合呢?
他的核心需求是什么?不是虛無縹緲的寶藏,不是卷入頂尖勢力的紛爭,而是解決自身“意亂”的根源,獲得系統性的、能夠引導自身那點微弱氣感、真正踏上修行之路的基礎知識與法門!玄塵道長贈予的《養氣心得》指明了方向,但過于高深簡略,如同給了地圖卻未標路徑。而柳彥,以及其背后的回春堂、清虛觀,顯然掌握著更為系統、更為基礎的道門傳承知識!這些,才是他目前最迫切需要、也最有可能在接觸中獲取的“寶藏”!
一個大膽而冒險的計劃,在陳駿腦海中逐漸清晰:將計就計!明面上,嚴格遵守張彪的命令,以漕幫文書、因幫中棘手事務焦慮不安為由,前往“清風苑”方向活動,營造出努力執行任務卻困難重重的假象。實際上,核心目標轉向——利用每次接觸的機會,以請教“養生靜心”、“平息內躁”為名,向柳彥系統性地求教道門最基礎的氣血運行、經絡竅穴、意念引導等知識!將張彪拋出的“致命任務”,巧妙轉化為自己“求學問道”的絕佳掩護和敲門磚!
風險依然巨大,如同刀尖跳舞。但這是絕境中,唯一一條可能通往生路、甚至獲得力量的縫隙。
決心既定,陳駿開始精心籌備。他反復推演與柳彥可能的對話場景,設計合情合理的請教切入點,揣摩如何既表現出足夠的“求學”誠意以獲取真知,又保持底層文書應有的謙卑和局限,不引起對方過度警惕或懷疑。同時,他也要完美扮演好一個被上級壓迫、焦慮不安的幫派底層角色,以應付身后那雙無處不在的監視之眼。
次日清晨,天色依舊灰蒙,凜冽的寒風卷著細雪,給天地間涂上一層肅殺的銀白。陳駿仔細整理好那身漿洗得發白的青衫,臉上調整出混合著疲憊、焦慮與一絲揮之不去的愁苦表情,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邁出了漕幫分舵那扇沉重的大門。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身后不遠處,那兩道如同附骨之疽的監視目光,立刻如影隨形地跟了上來,冰冷而專注。
他沒有徑直前往城外的“清風苑”,那樣目的性太強,容易引人懷疑。他選擇先繞道城南的回春堂。那里是柳彥明面上的身份所在,以“舊傷復查”或“心神不寧求醫問藥”為名前往,最為自然合理。
回春堂內,依舊彌漫著濃郁而熟悉的草藥香氣。今日店堂內略顯冷清,只有零星幾位抓藥的顧客。柳彥并未在柜臺后忙碌,而是坐在靠里窗的一張柏木診案旁,正對著一本攤開的、紙張泛黃的《本草綱目》凝神細讀,手邊還放著一小碟正在分揀的藥材。他今日穿著一身月白細布長衫,外罩一件半舊的青色棉比甲,神情專注,側臉在從窗欞透入的、被雪光映照得格外清冷的光線下,顯得沉靜而文雅。
陳駿的踏入,帶入了些許門外凜冽的寒氣,也引起了柳彥的注意。他抬起頭,看到陳駿,眼中閃過一絲恰到好處的訝異,隨即化為平和的笑意,放下手中的書卷,起身相迎:“陳文書?今日風雪不小,怎得有空過來?可是近日天氣驟寒,舊傷處又有不適?”他語氣溫和,目光卻似不經意地掃過陳駿身后街道的某個方向,顯然也察覺到了那并不高明的監視。
陳駿臉上立刻堆起混雜著窘迫、焦慮和一絲求助意味的神情,快步上前,在診案前的凳子上坐下,未等柳彥號脈,便壓低聲音,帶著幾分急切和不安開口道:“柳小哥,冒昧打擾了。實不相瞞,此次前來,并非為舊傷。而是……而是近日幫中事務繁雜,上頭壓下來的差事一件比一件棘手,限期緊迫,責罰嚴苛,弄得小子心神不寧,夜不能寐,白日里也頭暈腦脹,焦躁難安。”他邊說邊下意識地揉著太陽穴,眉頭緊鎖,“更糟的是,連帶著往日那點微末的氣感,也……也仿佛受了驚擾,變得躁動不安,在體內胡亂竄動,甚是難受。想起柳小哥不僅精于藥理,于養生導引、安神靜心之道亦頗有心得,故冒昧前來,想請教是否有甚立竿見影的方子,或是……或是簡便易行的導引法門,能助小子稍稍寧定心神,平息這內里的躁動,也好有力氣去應付那該死的差事。”他巧妙地將張彪施加的巨大壓力,轉化為導致自身“氣感紊亂”、“心神不寧”的直接原因,并將求助的范圍精準地限定在“安神定志”、“平息內躁”上,這既符合他之前表現出的“意亂”狀態,也為他后續請教更深入的“靜意”、“養氣”知識埋下了合情合理的伏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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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彥聞言,眼中閃過一絲了然,但更深處卻是一抹不易察覺的探究之色。他并未立刻回答,而是示意陳駿伸出手腕,指尖自然地搭上其寸關尺三部,做診脈狀。他的指尖微涼,氣息沉靜如水。片刻后,他微微蹙眉,緩聲道:“陳文書脈象浮取略弦,沉取稍細,數而無力,確有思慮過度、勞傷心脾、虛火上炎之象。心神外馳,耗損過甚,以致氣血失和,內躁不安。長此以往,非但差事難成,于身體根基亦有損礙。”
他收回手指,目光清澈地看向陳駿,帶著一種循循善誘的意味:“安神靜心的湯藥,如酸棗仁湯、天王補心丹,對癥服用,確有緩解之效。然,藥石之力,終是借助外物,調和一時,難除病根。陳文書既已能隱約感知體內氣機變化,可知此躁動不安之根源,究竟何在?”
陳駿心中一動,知道關鍵的時刻到了。他臉上立刻露出恰到好處的茫然、困惑與強烈的求知欲,身體微微前傾,語氣懇切:“根源?柳小哥明鑒!小子只覺心煩意亂,氣息不穩,如同鍋中之沸水,難以自持,卻……卻實在不明其所以然。每每欲靜心凝神,反而更覺思緒紛亂,如野馬奔騰,徒增焦躁。還望小哥不吝賜教,點撥迷津!”
柳彥見陳駿態度誠懇,問題也切中要害,眼中閃過一絲贊賞之色,微微頷首,緩聲道:“《黃帝內經》有云,‘恬淡虛無,真氣從之;精神內守,病安從來’。此言雖簡,卻道盡關鍵。心神若為外物所擾,如鏡蒙塵,雜念紛飛,則氣機必然紊亂,如風中之燭,搖曳不定,難以安寧。故而,欲使氣寧,必先靜意。此‘靜意’,非是強行壓制念頭,如巨石壓草,終非長久之計。乃是效仿濁水靜置,漸次沉淀,泥沙自沉,終至清澈見底,映照萬物。”
這番話,深入淺出,將“意”與“氣”的關系闡述得清晰明了,比《養氣心得》中的表述更為具體,直指陳駿當前困境的核心。陳駿立刻露出茅塞頓開卻又深感實踐艱難的神情:“靜意……如濁水靜置……小哥所言,字字珠璣,令小子豁然開朗!然……然知易行難,小子愚鈍,每每嘗試收斂心神,卻總覺意念散亂,難以捕捉,更遑論使其‘靜置’?往往越是想靜,越是心亂如麻,如墜迷霧,不知該從何處著手啊!”他將一個初學者面臨的真實困境表現得淋漓盡致。
柳彥聞言,嘴角微揚,露出一絲了然的笑意,似乎對陳駿能立刻抓住關鍵并提出具體困難頗為滿意。他略一沉吟,道:“此乃初學之常情,不必焦躁。意念飄忽,難以駕馭,蓋因缺乏一穩定之‘錨點’,以系心猿,以鎖意馬。”
“錨點?”陳駿適時地表現出極大的好奇與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