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赤土村是在一種死寂的恐慌中醒來的。
昨夜河床的失敗祭祀與那聲若有若無的嗚咽(或是笑聲),像冰冷的毒蛇鉆進每個村民的夢里,又在晨光刺破灰白天空時,化為更沉重的石頭壓在胸口。炊煙稀落得可憐,井臺邊排隊取水的人眼里沒有期盼,只有麻木的等待和隨時可能崩潰的戒備。孩子們被拘在屋里,偶爾傳出的哭鬧也很快被大人壓低成壓抑的嗚咽。
李老栓蹲在自家門檻上,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搓著干硬的泥塊。他眼皮浮腫,眼白布記血絲,直勾勾盯著村口那條被踩得發白、通往外界(也通往東山)的土路。王寡婦昨夜回來后就閉門不出,隔著薄薄的土墻,他能聽見里面斷斷續續的、壓低的啜泣。
日頭漸漸爬高,熱度重新開始炙烤大地。就在連最后一點清晨的虛假涼意都要被蒸發殆盡時——
天,暗了一瞬。
不是云,赤土村上空早已三年未見像樣的云。是一種凝實的、帶著金屬質感的銀輝,陡然從極高的天際垂落,并非鋪天蓋地,卻精準地籠罩了村口那片枯死的曬谷場。光線并不刺眼,甚至有些冰冷,但其中蘊含的某種無形壓力,讓所有看到這一幕的村民瞬間僵直,連呼吸都忘了。
兩道身影,就在這片銀輝中,仿佛從虛無里一步踏出,落在了龜裂的谷場中央。
先落地的,是銀光。
不,那不是光,是甲胄。一整套線條冷硬、毫無裝飾卻威嚴凜然的銀甲,包裹著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他肩寬背闊,站立時如一座陡峭的雪山,腰間懸著一柄比尋常成年男子還高出半頭的重戟,戟刃在銀輝映照下流轉著暗沉的血色與冰冷的雷紋。頭盔遮掩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線條剛毅的下頜和一雙毫無情緒、掃視過來時如通實質冰錐的眼睛。
僅僅是站在那里,一股混合著殺伐與秩序的沉重威壓便彌漫開來。曬谷場邊緣幾株僥幸未死的枯草,在這威壓下竟“咔嚓”一聲自行折斷。
巡天司,戰將謝斬。
村民們腿肚子發軟,不知是誰先“噗通”跪了下去,接著是一片壓抑的、帶著恐懼的窸窣跪地聲。老村長趙守義連滾爬爬地從人群后擠到前面,額頭重重磕在滾燙的地面上:“上……上神……赤土村……恭迎上神!”
謝斬的目光掠過下方黑壓壓的頭頂,掃過遠處龜裂的田地、頹敗的屋舍,最后落在東山那片焦黑的陰影上。他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每個字都像冰塊撞擊,不帶絲毫暖意。
“奉天旨。”他頓了頓,似乎這只是例行公事的起首,無需任何情感渲染,“此地旱魃為患,滋擾生靈,觸犯天律。吾奉命前來處理。”
“處理”兩個字,他說得平淡無奇,卻讓跪著的趙守義渾身一顫,頭埋得更低,肩膀不受控制地抖動起來。
就在這時,村民們才注意到,銀甲戰將身側,還站著另一人。
與謝斬的凜然威壓截然不通,那人一身簡樸的青布長衫,身形清瘦頎長,乍看之下竟有幾分少年人的單薄。他未著甲胄,腰間只懸著一個半舊的朱漆葫蘆,葫蘆表面光滑溫潤,似經年摩挲。他面容清俊,眉眼柔和,此刻正微微蹙著眉,目光緩緩掠過跪伏的村民,掠過他們干裂起皮的嘴唇、深陷的眼窩、襤褸的衣衫,最后落在幾個被大人緊緊摟在懷里、面黃肌瘦、眼神怯怯的孩童身上。
末代司疫之神,云昭。
他沒有謝斬那種迫人的氣勢,反而像一陣微涼的風,悄無聲息地融進這片焦渴的土地。可當他目光停留時,卻有種奇異的專注與……悲憫。
謝斬的話說完了,場間一片死寂,只有熱風吹過裂土的嗚嗚聲。趙守義伏在地上,不敢接話,也不敢動。
云昭卻動了。